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湛中心】行行(补发,一发完)

  • 🆘突然发现《行行》有一篇被屏了,怎会如此

  • 全文补发,共2w+(每日蹲坑365/365)




Summary:关于金凌为什么怕含光君。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01.

  

  四月初六。洛阳。


  若说兰陵金麟台是仙门第一等的繁华地,那么洛阳城自当是人世间第一等繁华地。正是春好时节,苍苍邙山泛出碧色,城南有伊水洛水二河,春水上涨漫溢,几乎与河岸平齐。城内遍植牡丹,此时开得正盛,一派倾国倾城的明艳。洛阳尚佛,城内城外皆有浮屠精舍,四月初八即是佛诞,各处更是整饬得鲜洁如新,春风一过,梵铃声便荡了满耳。


  内城有宵禁,日入则不得进城。从他处来赴洛阳的行客,若是时候赶得不巧,便少不了在外城投宿。近日又逢着牡丹花期和佛诞,慕名而来的旅人尤多。但有些财力的人,多去寻那房舍用具都讲究的客舍了;若是身无长物的寒素人,则索性去佛堂过一夜。一来二去,倒余下这处隐在巷子里的小小旅舍,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客舍主人也不急不恼,横竖几年来都是如此。他如今也早已无心钻营经济。



  “可有住处?”


  不想竟有客人,店主颇惊讶地抬眼看去。


  来人身量瘦削修长,听声音是名年轻男子,着一领素色大帔,风帽的阴影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见鼻尖和下颌。不知是阴影的映衬还是本就如此,那人的脸色唇色极白,几乎没有血色,像是薄薄刷了一层粉浆的新墙。


  风吹起那大帔,一柄银白色长剑若隐若现。他无声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朝后避了避。


  似是感觉到他的畏惧,来人轻叹一声,稍稍揭起面幕,露出整张脸来,示意自己并非有意隐匿面容的歹人。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落下去,天光一照,甚至能看清他额角至耳下一道淡淡的刀痕。还好那伤痕长却极浅,只是一线薄红,不出意外过段时日便自然消了。否则这一幅极好的容貌,不知要令人如何痛惜叹惋。


  “仪容不整,着实不便见人。见谅。”


  那人淡淡道。


  方才几个字时听不出,此时这一整句话,店主便听出此人气虚力乏,似是身上有伤,或是长途奔波,但仍是礼仪端方,毫无落魄之态,心下便摸索出不一般来。


  洛阳是繁华地,他来这城西已有七八年,也算是见过些人,达官显宦、玄门名士,甚至是东瀛人和高鼻深目的胡人,此时这年轻公子并不会使他过分惊讶。只是这年轻公子不去那等好客居投宿,偏偏来自己这偏僻地,倒使他心下奇怪起来。


  那人道:“不惯热闹。”


  原来如此。商家向来察人言观人色,见那人不欲多说,店主便也不再问,只道:“小店寒素。公子多担待。”


  那人微一颔首:“有劳。”



  洛阳城中多贵人,府第铺张,街衢纵横,寻常人家只能挤在小巷里。此地正好是一处巷角,又因着现今只有他一人住,才显得稍微松快些,甚至能辟出一二间多余的房室作客舍。


  店主引着那青年朝后院去。小小院落里植了几株芍药,此时也应着时节开了。那青年似是颇为喜欢,面上虽不显,却停了步子凝神看着。


  店主道:“公子若是喜欢,便折了去。”


  那青年生着张极好看而极淡漠的脸,听闻此言,竟略略皱了眉。这神情放在旁人脸上再寻常不过,放在他脸上,虽不是什么愉悦意味,却似是春冰乍泮,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便让它好好地开,折了作甚。有违上天生生之德。”


  他看这青年不过二十岁出头,说话却颇有些老气横秋,几乎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青年看他一眼,似是想分辩,最后只叹了口气,轻声道:“家规。”


  店主笑道:“爱而不夺,爱而不伤。公子好家教,不似寻常那世家子。”



  巷子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喧哗,似是哪家惊了马,马蹄踹翻什么物事,惊呼声夹杂着木头碎裂的声响,间或夹杂着低低的哭声。有人高声斥骂,扰出几声狗吠,又是谁厉声斥了句,这一声偏又惊了那马,长嘶声再起,只听得乱成一团。


  见青年看向自己,店主不由得苦笑道:“如公子所见,此处并不清静。墙薄,外面动静一清二楚。公子还是另择他处罢。”


  又想到青年可能并不熟此间道路,他略一思索,接着道:“从这边出去,向东二百步,便是大道,大道再向北,便是……”


  话音未落,方才那个惊了马的人声又响起来。声音清脆稚嫩,竟是个孩子。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店主心下想着。却似是应了这句,那声音猛然高起来。


  “兰陵金凌!”



  那青年琉璃色的瞳子猛然一缩。

  



02.

  

  那一瞬蓝忘机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自是知道金凌其人的,但这孩子此时算来不过七八岁,这个年纪的蓝家子弟,像是此时的蓝思追和蓝景仪,一定是教养在云深不知处的。纵是有必要事由需得下山,也一定有年长的宗亲或客卿陪同,断不会令稚子独自出门。


  但外间闹了这半晌,无一人出面阻止。这里是洛阳,离兰陵尚有千余里,距云梦更是远隔江水。这么小的孩子,却是如何独自行了这般远?


  不及细想,他足尖一踏便飞掠而出,任由那客舍主人惊在原处。



  落地时只觉得心口一滞,眩晕感突如其来。蓝忘机身形一晃,险些直接歪过去,好在最后还是站稳了。巷子尽头本来围了一群人,此时见他腰佩长剑,神情冰冷,纷纷朝后退避,竟是生生让出一条道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间的那个孩子。


  确实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正是粉雕玉琢的年纪。眉间一点丹砂,五官还未长开,一团稚气,却已能看出极俊秀的底子。手里握着一柄雕饰华贵的长剑,剑鞘上依花纹而作“岁华”二字。那剑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大,立在他身前几乎抵到胸口。


  人群中已经有胆子大的,向蓝忘机低声解释起来。说大道上本就常有贵人驰马,大家都避着走。这小公子大抵是从别处来,不知情况,又带着狗,惊了别家的马,两边便争起来。


  这要换在蓝家子弟头上,无论是在姑苏城里驰马,还是当众纵犬,都够挨百余戒尺并着家规十遍的。蓝忘机微微摇头,事在别家别地,他不好多言,但既然已经识得是金凌,便不好把人就丢在这里。略一思索,遂朝那驾马的世家子弟略略一礼,抬手直接拎了那孩子的后领,便从人群中出去了。


  他手劲极大,十五岁时在彩衣镇除水行渊,御剑又提着两人都不成问题,更别说此时只是七八岁的孩童。金凌被这突如其来地一拎,惊得连挣扎都忘了,直到蓝忘机转过两个街角,才疯狂踢蹬挣扎起来。


  蓝忘机两日前在邙山夜猎伤了肩膀,金凌一动,他便提不住人。手上松力,孩子便猛地挣了开来,却不躲也不跑,只站在原地,冷冷地瞪着他,颇有几分江澄的影子。但和人说话时扬着下颌,旁人不入我眼的模样,却又像极金子轩。



  “我是兰陵的金凌。”


  一把童音清而脆,却是十足十的骄矜傲慢。


  “——你是何人?”



  蓝忘机几乎要习惯性地提点一句,行走在外,如非必要,不露本名。话到唇边却又停住。别家的孩子,他并无理由过多管教。毕竟该长的记性日后总会长,谁都逃不了,也不差这一时。


  “世家子。”他淡淡道,“家里无人教过你如何称人么。”


  那孩子仍冷冷瞪着他。


  “关你什么事。”


  一条黑鬃灵犬不知从何处溜出来,却又似是惧着蓝忘机,不敢出声吠叫,只悄悄将自己的脑袋探到那孩子手底下,不住地蹭着。


  见他不答,那孩子提高声音:“我问你名姓!”



  世间大抵是没几个人敢这般对他说话的。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人,但蓝忘机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他。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道:“姑苏蓝湛。”

 



03.

  

  蓝忘机只说了自己的名,金凌年纪太小,并没有将他同“含光君”联系起来。好在孩子虽骄慢,却还不至于对他直呼其名。否则真当是极诡异的场景。


  姑苏蓝氏向来重礼,即使是同他最亲近的兄长,人前人后对他也是称字不称名。算起来直接叫他“蓝湛”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他惯来不会哄孩子,沉默良久后,直接转身离开。小孩子一人在外总归是怕的,此时除了自己又不识得旁人,大抵还是会跟上来。


  果不其然,蓝忘机走开还没几步,背后那个小小的影子就跟了上来,那只黑鬃灵犬也亦步亦趋跟着,绕着他的腿蹭来蹭去,金凌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你是姑苏蓝家子,为什么会来这里。”


  小孩子耐不得安静,没过多久,便接着问。


  蓝忘机淡淡道:“夜猎除祟。”


  又是漫长的沉默。


  终于又是孩子忍不住,接着道:“你为什么不接着问?我在金麟台时,说一句话,总有人应着的。”


  蓝忘机道:“此地非金麟台。”


  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孩子咬一咬牙,却没哭,又道:“你要问我,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蓝忘机叹了口气。这事情确实是他疑惑的,但决计不会问金凌,谅小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身上有伤,又平白经了这一遭扰,此时正眩晕得厉害,一恍神眼前便是一片花。偏生孩子声音又清又亮,在静寂的夜里像是要生生撕裂空气,蓝忘机听着便觉得头疼,道:“喧哗者禁言。”


  少顷,意识到他年纪太小,可能听不懂,遂简洁明白地说:“闭嘴。”


  孩子声音一顿,像是遭受了极大的屈辱,雪白脸颊顿时冲上一层薄红:“你……!”


  字音未落,他惊觉自己的嘴唇似是被牢牢粘在了一起,再也发不出声音。


  禁言术。


  他试图挣了几下,唇上传来撕裂般的痛。小孩子怕疼是本能,当即不挣了,眼泪却一下子掉了下来。


  蓝忘机见小孩站在原地不走,只一个劲地抹眼泪,少有地觉出些无奈来。那场戒鞭后他三年重伤难行,之后即使勉强行动无碍,大多时候也是昏沉,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教养蓝思追或是其他小辈。更何况后来蓝思追也已经记事,总不好让稚子眼见自己伤重难熬的样子。是以仔细算来,他当真没有多少亲自教养幼童的经验。此时也没有力气和小孩耗下去,便打算把人再次直接拎走。


  见他动作,金凌生硬地朝后一避,却似是腿上失力,身子一歪就摔了下去。蓝忘机一惊,想到他之前惊了马,七八岁的孩子筋骨未成,又未及结丹,没有灵力阻挡,若是当真被马蹄伤到,不是闹着玩的,急忙伸手去探他腿脚。


  他手劲大,又是摸骨伤的手法,只问骨头,不管皮肉。金凌方才被他一句“闭嘴”加禁言便惹哭了,此时疼得小脸煞白,却硬是一滴泪没掉,只恨恨盯着他。蓝忘机视若不见,细细查过一回,确定骨头无碍,可能只是崴到脚,方松了口气。


  不敢让孩子再着地走路,但他自己左边肩膀也有伤,不好使力,只得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把孩子抱起来。金凌僵着一张脸,却没有再动作,由着他抱着走了片刻,突然闷声道:“放我下去。”


  蓝忘机不理他。


  金凌膝盖狠狠一顶他侧肋,喝道:“放我下去!”


  剧痛瞬间炸开,蓝忘机眼前甚至直接黑了一瞬,整个人差点倒下去。金凌清楚地感到他猛地一踉跄,急忙本能地抱住了他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好在蓝忘机只是腿软了一瞬便站住了,金凌倚在他颈侧,感觉他呼吸都抖得厉害,顿时吓得不敢再动。


  在原地缓了半晌后,蓝忘机把他放下去:“自己走。”


      好在此时他们已经转回那间客舍。金凌从小娇生惯养,从未住过如此寒素的地方,在门口嫌弃地打量了半晌,见蓝忘机早已进去,犹豫片刻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追上去了。



 

04.

  

  床榻是硬木,金凌在上面只坐了片刻,便觉得骨头都硌得疼。转身又见蓝忘机揭出张传声符来,当即浑身一震,惊声道:“不要告诉我舅舅!”


  蓝忘机:…………


  似是怕自己一不留神,蓝忘机就会将那符纸发到云梦去,金凌眼睛一闭,破罐子破摔般地大声道:“他绝对会打断我的腿!”


  蓝忘机:…………


  心头猛然袭来一股无力感,他支着额头,低声道:“你如何来这里的。”


  被他当头一问,小孩脸上竟显出些茫然,半晌,居然摇头道:“不知道。

  蓝忘机:…………


  他忍住了拂袖而去的冲动,道:“仔细想想。”


  小孩竟当真坐在那里,抱着剑认认真真想起来。


  周遭终于清静了。蓝忘机不惯和人同坐一榻,哪怕对方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金凌坐在榻上,他便只坐在席子上,倚着凭几,深深地吐息。


  这并不是个端正的坐姿,在云深不知处大概要被罚三遍礼则篇。但他此时实在难受到撑不住力,左肩一抽一抽地疼,肋骨处如火烧一般。眩晕感始终没有消下去,反而越来越重,昏昏沉沉的感觉让他想起自己还在养戒鞭伤的那段日子。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在云深不知处他可以无知无觉地睡过去,在外面却万万不可,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莫名其妙离家千里的孩子,这孩子偏生又和他的一众故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



  意识恍惚间,他又听到孩子道:“……符纸。”


  咬了下舌尖勉强清醒过来,蓝忘机重复道:“符纸?”


  金凌努力地比划着,想要说清楚那符纸是什么样子。奈何他年纪小,尚未习修灵术,自然也没办法明确讲出那符篆究竟为何。蓝忘机忍着头晕听了半天,觉得可能是一张传送符。大概是这孩子在莲花坞和江澄又闹起来,不知从何处摸了现成的符纸,当即便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符纸灵力强盛,顺便还捎带了当时在他脚边的灵犬。只是使用传送符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纵是成人修士,都不一定使得起。金凌不过七八岁,连金丹都尚未结成,不知竟是如何支撑传送符的。


  眼神一转,却又看到小孩始终抱在怀里的岁华。剑鞘剑柄错金饰玉,月色下泛出缭乱的光,端的是一股子贵气。


  他知道是什么物事撑起这股灵力的了。


  传送符极耗力,除非是极紧要的关头,修士一般不会使它。当日金凌抓周时抓到岁华,玄门中人尽皆知。大抵从那时起,金子轩便让岁华认了金凌。不知他在剑上下过什么禁制,上品灵器又护主,感应到传送符,便自行认定剑主正处生死关头。而七八岁的孩子尚未结丹,剑器便自耗灵力,替他撑起了一次传送。


  “金子轩。”他不由得叹道。


  小孩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身子都绷紧了,警觉地盯着他:“尔敢直呼我父名讳!”


  蓝忘机心想叫名字算什么,当年有人还敢直接打他呢。最后只化作一声低叹。


  他勉力坐端了,朝孩子微微一礼:“蓝湛失礼。”


  未想到他竟郑重至此,金凌反而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半天,才一扬下颌,道:“不必。反正他死很久了,我都从来没见过他。”


  小孩子说起生死全无忌讳。姑苏蓝氏虽然亦教习稚子生死无常虚幻不久之理,但和金凌这种毫不顾忌毕竟不同。蓝忘机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你知道他的名字。你见过他?”孩子歪着头打量蓝忘机,眼神极明亮,警觉中又有些掩不住的好奇,像只还没长成的幼豹。


  蓝忘机淡淡道:“尊君是我故人。”


  金凌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你真的见过他。他是什么样的人?”


  七八岁仍是不好辨男女的年纪,金凌又生得一幅唇红齿白的好样貌,只要不胡乱折腾,乖乖坐在那里时,便是极惹人怜爱的模样,甚至有些像清秀的小姑娘。


  “你和他很像。”蓝忘机静静看他半晌,道,“——世家子。”



  见金凌还想再开口的样子,蓝忘机淡声道:“亥时息。睡觉。”


  先例在前,金凌怕极他再给自己下禁言术,当即收声。但神情却极奇怪,嘴唇张了张,又默默合上了。


  蓝忘机拿他没法,道:“想说便说。”


  小孩一闭眼,大声道:“我不要和人一起睡觉!我只喜欢一个人!”


  蓝忘机:…………


  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他拂袖而出,顺手施了个结界,把小孩困在了帷帐里,防止他再乱跑。


  “没人想和你一起。”




05.

  

  蓝忘机本想直接发信与云梦和兰陵,两方无论谁来,赶紧带走这桩麻烦事最好。心下又一想,事涉他宗,由自己来说似是不大合适,遂传信与蓝曦臣。



  小孩子也折腾了整整一日,此时早已睡得人事不知。那只灵犬偎在他身侧,蜷成一模一样的一团。


  蓝忘机半个时辰前被伤势折腾得昏沉,和孩子一来二去说了几回话后,反而清醒起来。春夜里明月皎皎,他在窗下坐了半晌,耳边听得满城悠悠梵铃,一错神竟觉得自己仍身在云深不知处。


  他起身朝外去。



  洛阳崇佛,内城外城皆是浮屠精舍。佛堂前供灯,昼夜长明。蓝忘机从那巷子出来,走了不过百步,便见得一座庙宇。


  他自知衣冠不洁,身有血气,不宜进佛堂正殿,只在外遥遥拜了。又向夜来为明灯添油的老僧借了纸笔,恭谨地净手净面后,静静伏案抄起经来。


  姑苏蓝氏向来供造像,尊佛理,他在云深不知处多为家里人写经。为双亲,为稚子,为夜猎除祟中伤了去了的同门修士,却少为魏婴。只因为那人向来是最喜笑闹的性子,云深不知处太静太拘着了,他生时便不喜欢,去了后大抵也不会喜欢。


  他常在夜猎行游时为魏婴写。经卷是灵物,不得随意对待。途中若有庙宇,他便在庙宇里写,写毕则奉在造像前;若是没有庙宇,便另设化器焚了,加净砂净石,沉诸江河深处。魏婴去的时候太年轻,若是他还活着,该也是喜欢见那更多更大的地方的。


  离他最后一次见到魏婴,似乎并没有过去很久,那人师姐的孩子都还只是幼童的模样。又似是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甚至错觉自己已是白发苍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风停人静,长夜寂寂。他在青灯下默默抄一卷《无量寿经》。


  “寿众无量第十三。佛语阿难:无量寿佛,寿命长久,不可称计。”



  “……喂。”


  不防又听到那把清脆声音,蓝忘机手下一抖,险些毁了整张字纸。


  熟悉的无力感又升起来。魏婴分明是没来得及教养过金凌的,这孩子在某些方面却无师自通地随了他。比如对自己不依不饶,死缠烂打,却奇异地不令人生厌。


  蓝忘机抬头看他,灯下只见小孩眼睛鼻尖都通红,显然是哭过一场,粉白脸颊上犹有淡淡泪痕。他心下微惊,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金凌还能一路过来寻自己,又不说什么,想来也非什么大事。他向来不惯哄孩子,自己也不是被哄着长大的,遂只作没看到,道:“不可轻动容色。”


  少顷,又简单直白地解释道:“不许哭。”



  小孩子半夜易醒,见四下无人,以为自己被无端丢下。偏生蓝忘机走前还给房间下了结界,他无论如何都出不去,又急又怕,在客舍里便哭了一场。最后茫茫然间抱着长剑胡乱一劈,不想剑芒到处,结界便破了。灵犬已经识得蓝忘机气息,见主人似是要寻人,便一路引着他到此处来。


  从前无论是在莲花坞还是金麟台,他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一刻不停跟着的。金凌那时只觉得烦,每天只想着无所不用其极地甩开那些人。此时没人在身边,又不熟地方,只觉得怕,顾不得腿脚生疼,几乎是一路跑来的。此时见蓝忘机仍是面如冰霜,比江澄尤甚,愤怒委屈和恐惧一并冲上来,顿时放声大哭。


  灵犬见主人哭了,当即转向蓝忘机伏下身子,竟是个攻击姿势。又惧怯蓝忘机,不敢当真上前,只在喉咙里发出低吠。


  夜已深了,又是佛门清净地,蓝忘机叹了口气,直接下了两道禁言术。


  金凌又惊又怒,他之前都是被众星捧月般娇养的,哪里被这般对待过。蓝忘机禁了他言,他说不得话出不得声。动不得口便动手,竟猛地拔出长剑,直朝蓝忘机劈去!



  剑气破空而来,蓝忘机面前书案一并铺开的字纸与笔砚,瞬间被削作两半。



  他只一错身便闪了开去,避过剑锋,准确地捏住了小孩的手腕。五指微微一攥,金凌只觉得一阵酸麻,手上当即失力,剑柄便落入蓝忘机手中。


  “你父亲给你剑,是要你这样用的?”


  蓝忘机收剑入鞘,顺手解了他的禁言。


  “我爱怎样用便怎样用!你管得着我吗!你以为你是谁!姑苏蓝氏——你以为你们姑苏蓝氏是谁!”



  一瞬间两张面容遥遥对应重合。



  心口一阵痉挛般的剧痛,他手一松,长剑铮然落地。


  小孩子扑上来便抢回去,紧紧抱着剑,朝后一连退了几步,背脊抵上墙壁。却仍是狠狠瞪着他,似是蓝忘机只要上前一步,他便仍敢拔剑。



  浓重的疲惫感当头压上来。蓝忘机不想再管他,转身坐回原处。


  那道剑气削断了大帔的系带,他不动时还不显,一动作,那幅素色便沿肩膀直落下去。时已春季,人身上的春衫都薄,再加上灯影一晃,金凌便看到他背脊的狰狞伤痕,像一张盘踞在身后的索命的网。



  背后孩子倒抽一口冷气:


  “戒鞭!你是……你是蓝忘机!含光君!”


  这大抵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喊他,混杂着惊惧与怒意,似是见到的不是名动玄门的世家名士,而是宿仇。


  蓝忘机淡淡道:“姑苏蓝湛。我并未隐瞒。”


  “你就是那个——那个当时护着魏狗的人!那个邪魔外道!”


  蓝忘机声音极平静:“他叫魏婴。”



  孩子听若罔闻,声音越来越尖利,似是怒斥,又似是歇斯底里:


“我爹我娘都是被他害死的!他该死!护着他的人也该死!三十三鞭子——你怎么没被打死呢!”



 

06.

  

  小孩喊出那一句后,转身就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蓝忘机默然立了半晌,重新端坐回原处,去看那道长长的剑痕。岁华是极上品的灵器,即使握剑的稚子灵脉未通,只那样全无章法地一挥。那一瞬他甚至没听清剑刃破空的声音,只看到白虹般的剑光一闪,杀气便迎面逼来。


  桌案削作两半,断裂处切口平滑如镜面。不难想象这一剑当真要落在人身上,该是如何后果。蓝忘机微微摇了摇头,不欲再作他想,抬手去移那倾翻的两截桌案,将它们拼合在一处。指尖抚过那断口,一道幽蓝色微光划过,案面复又完整如新。


  他低低道:“得罪。”


  看似修整如初,但这桌案日后大抵承不得重物,虽也能再使,毕竟比不得原样。


  像是撕裂的血肉,也像断掉的骨头。



  伽蓝是清净地,纵使供灯长明,也无甚烟火味。清风似是从城南来,带了些潮润的水气,庭舍间又植有芳草嘉木,经风一过,便浸出清凛的芬芳。


  这味道那样熟悉,一瞬间的恍惚,他乡竟也如故乡。


  只那恍惚来得快去得也快,神识倏复清明。蓝忘机叹一口气,轻声念了句“无色声香味触法”,阖眼凝神片刻后,重新展纸起笔,静静抄起经来。


  那盏青灯早已被剑气冲熄了,他也懒怠再去点,只借着皎皎明月,写完了手头那卷。似是也不忍扰他,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后,那张传声符才透出点荧荧的光,明明灭灭,掩在袖子间像一朵萤火。


  蓝曦臣道,已告知两家,金麟台遣了人来接,且稍待一日。


  蓝忘机正欲回他不必等,自己此时就能把人直接送去兰陵。想了想又作罢,他来洛阳并非无事可做,此时御剑远行,耗费灵力,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自三月末,便有城北住民不断来报,言说邙山有异兽出没。邙山是千年埋骨地,山间坟冢累累,那异兽似是浸了阴气,寻常刀剑近不得身,反激其凶性,伤人无数。而四月初八即是佛诞,满城庙宇皆作行像供养,其时又逢着牡丹正盛,惯例是人极多的时候。若是凶兽被新鲜血肉引得入了城,后果不堪设想。洛阳是凡世繁华地,此间人并不善于仙术,有散修尝试设了缚仙网,也被它冲破。遂将消息报抵瞭望台。


  正巧蓝忘机带一支门生在外夜猎,途径此处,便应这消息入了邙山,布下结界与符阵,又设了三张姑苏蓝氏秘藏的缚仙网,蛟骨作大索,鲛绡织就经纬,其间还拧了不知哪位先祖从西域得来的火浣布,火烧不破,挣脱不得,在山间守了两夜,才擒住那异兽。原是一只巨大的青狮。


  而他也正是伤在那凶兽的利爪下。缚仙网收紧时一名少年门生站得过近,不料困兽犹斗,眼见那利爪就抓向人的面门,他使避尘只会连人也一并伤到,出声提醒也已经来不及,蓝忘机只得将那少年猛地扯过来,背身挡了那一爪,血当即透了半边肩背。


  他肩背处本就有戒鞭旧伤,受过罚后肌骨也比不得从前,加之那青狮又不知有何异样,血硬是止不住,药粉覆一层就被血透一层。这次随他出山夜猎的又是些半大少年,资历修为尚浅,封不住他的穴道。最后还是他强忍着晕眩自己封了几处大穴,才勉强止住血流。


  照理来说,缉了凶兽,又以琴音清了山,便可归回云深不知处。但蓝忘机心下细想了一回,洛阳是北地,青狮绝非此间原有,大抵是被人带来的。而瞭望台消息一放,附近的散修和闻讯而来的玄门中人,大都朝城北邙山来。城中却无甚修士。


  实实像极了一着调虎离山。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缚仙网中尚锁着异兽,他不敢带着一众门生进城,只教他们先归姑苏去。不料这群半大孩子谁都不肯走,几个年纪更小的几乎要哭出来。蓝忘机素来不大会哄人,左右这些少年也帮不上他什么忙,遂一道传声符发至云深不知处,让那边开了传送大阵,直接将一群人全送回去了。


  那一爪掀起的利风斩碎了发冠,连带着长发也被割得散乱。他自己又是半身血衣,净符只清得了零星印痕,这大泼淋漓血迹却是如何都掩不去的。出门在外,姑苏蓝氏就算再讲究容仪,也不可能随时备着数身白衣来换。蓝忘机只得拿一领大帔勉强遮了,又以风帽挡了面容,近人居处方换得衣衫,焚了血衣。思及情况不明,索性匿去身份,只将抹额缠在手腕上。



  片刻后袖间又亮起来,符纸上云纹笔势流荡,纤毫毕现。


  蓝曦臣道,忘机如何。


  定是先行回去的门生透了消息,蓝忘机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知蓝曦臣问的是自己,无心细答,只道:“阿兰若。”


  这是一句梵语。姑苏蓝氏尊佛,他知蓝曦臣听得懂。

 



07.

  

  一人道:“夜半写经,公子甚是虔敬。”


  蓝忘机阖着眼,却已能听出是那客舍主人的声音,只应道:“心有念念人。”


  那人又道:“公子若是崇佛,何不去那白马寺?距离又近,香火又盛,想来该比这胡寺好得多。”


  蓝忘机并不睁眼,淡淡道:“同是清净地,为何起分别心?”


  那人的呼吸滞了一瞬,随即指间竟暴起一道白光,朝他直袭而去!



  正面直击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一力降十会,无意遮掩;二是他并无多少经验。若说假以时日金凌可能成为前者,那此人一定是后者。蓝忘机一撑案角朝后飞掠,广袖扬起劲风,将那白芒挟得直偏过去,一声铮响,只劈在莲花铜座上。


  避尘识得剑主有难,震颤长鸣,却似是被什么禁锢了,竟是出不得鞘。


  剑是杀器,都出不得鞘,更不用提本就是雅物的琴。蓝忘机不需试,便知弦杀是使不出了,大抵只能拨出最寻常的调子。



  “安息香。”蓝忘机落在一庭月色下,淡声道。


  他刚转到大道上时,便发觉此处似是座胡寺,佛殿僧房皆异于中原建制。进来后又闻得草木气息。要换得别家修士,大抵只会觉得这气息陌生,不似寻常芝兰香草。但姑苏蓝氏向来尊佛,藏书阁中多佛典,云深不知处又使香料,自己所居的静室便长年燎着檀香。不出片刻,他便辨出莳萝、多伽罗与耶悉茗等西域异香。而这异香诸多,真正掩着的,却又是另一种味道。


  那人一击不中,却不惧,亦不近前,只道:“含光君见识甚广。”


  安息香传自西域,可辟恶,安息诸邪,故名安息。使在常人身上,则开窍清神。使在修士身上,若是又杂了他香,则足够封人灵脉,使人至少两个时辰内用不得灵力。


  之前探金凌的伤时,蓝忘机觉察这孩子虽然骄纵,却不是那没练过的,已经摸得出初成的筋骨。但后来在这庙宇的偏室里,却只一下就被卸了剑。小孩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实则是安息香已经制住了初成的灵脉,才致使他全无还手之力。若是在这香里再浸过片刻,怕是连岁华这等上品灵器也出不得鞘,一如此时他自己的避尘。


  这般年纪在外独自行走,没有人在旁时时护着提点着,定是一踩一个坑。



  似是应着他心里所想,那人一弹指,一道影子闪过庭阶,随即便是尖声惊呼。


  原是金凌被谁扔了下来,小孩脚上使不得力,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停住,华贵衣衫当即毁得一塌糊涂。从不离身的长剑早被卸去,那人伸了刀刃只一挑,刃尖刺破金凌胸口衣料,便将他生生拎了起来。


  真是一步一坑。蓝忘机心下叹了口气,不出片刻,这孩子已经接连栽过两回了。


  金凌只在掉下来的那一刻喊了一声,此时被明晃晃的刀刃挑着,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哆嗦,却不叫也不哭了,只死命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那人。



  “多亏了这位小公子,竟让我识得含光君在此。含光君不冠不带,何某老眼昏花,竟是对面不识。”那人慢慢地道,“玄门名士,如何有心思来这不见天日处?”


  蓝忘机淡淡道:“既知不见天日,便不该与之为伍。”


  小孩突然厉声喝道:“我不认识他!”


  那道将金凌扔下去的影子似是回来了,却看不分明,只能隐约觉来一丝气息,又匿在幢幢灯影里。


  蓝忘机朝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完全站在溶溶月色下。那人当即制着金凌,朝后退去。


  “含光君,弃了琴剑。”他冷冷道,“虽然含光君现下大抵也使不得琴剑——但不像二位世家子,我等寒素人,自然是能进一步便进一步的。”


  “我和他没关系!”金凌猛地挣了一下,刀锋当即在颈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我不认识他!”


  那人道:“小公子,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片刻,又摇了摇头:“况且,兰陵金氏的公子,说不识得姑苏蓝氏的公子,又有谁会信呢?”


  金凌冷哼一声:“认识我的人多了,还要我一一认回去不成?我连自家的人都没认全!”


  七八岁的小孩子,从没有被人拿着刀逼过,一直在止不住地抖。却仍能说出一整句话,说话时甚至敢盯着拿刀的人。蓝忘机不想稚子竟能有如此胆气,倒是实打实地惊了一下。


  他不知这孩子是出于何意而不认自己,左右这也无关紧要。只卸了长剑放在一旁。


  那人又道:“琴。”


  蓝忘机淡淡道:“灵力暂失,召不得琴。”


  那人本就是出言试他,见蓝忘机如此说,遂知他当真被制了灵力,便朝着虚空道:“收了他剑。”


  只一错眼,那柄长剑便消失了,只留一点银白色的残影。

 



08.

  

  “有大神通自在之力。常行日前。日不能见彼,彼能见日。无人能见。无人能知。”


  那点残影映进琉璃色瞳子,蓝忘机缓声念了句《佛说摩利支天经》。


  “东瀛秘术,名‘志能便’。习此法者,供摩利支天为神明,人不能见其行止。”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竟然识得此法,面生讶意。只一瞬,那惊诧又敛去了。


  “早闻姑苏蓝氏有藏书阁,多录秘籍,经火不坏。不想蓝二公子竟通晓如此法门。”


  蓝忘机容色不动。



  半年来常传闻有西域秘法,咒枯树则生枝叶,咒白骨则生血肉。但玄门世家向来对此等术法极为禁忌,云梦江氏对鬼修忌惮尤甚,凡是疑似夺舍重生的鬼修,都被押去莲花坞严刑拷打。明知中原行不得此法,却还能传进来,姑苏蓝氏遂推测,应是想要将其远渡至南洋或东瀛,如此起死回生之术,自然有人重金去求。而姑苏与兰陵都近海,波涛茫茫,船路艰险,一旦离岸,便追不得。


  数日前一支姑苏蓝氏子弟夜猎,不想途中却接连缉得几具凶尸。这些凶尸关节僵直,似是旧尸骸,却面目如生,身有异香。想是有人欲炼化凶尸而不成,毕竟并非人人都是夷陵老祖,能炼成行动自如且听人号令的凶尸,只能暂保肉身不腐,借那点血肉气,又拿半成不成的咒术,让尸体能勉强动作而已。姑苏蓝氏向来注重容仪,冠履整洁衣衫熏香,有人当场便辨得是传自西域的多伽罗香,遂传讯回云深不知处。蓝曦臣疑心这几具凶尸与那将传去东瀛的西域秘法有关,提点所有子弟门生多加留意。


  在邙山时蓝忘机便想到此事。青狮是西域的异兽,当是有人自西域带来,又故意置在城外邙山,引去玄门修士视线,实则将真正重要的物事隐在城中。此时又眼见这东瀛秘法,心下便落得清明。


  蓝忘机道:“人死不得复生。”


  那人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放声大笑:“不得复生?如何便不得复生?夺舍?献舍?还有那夷陵老祖炼的鬼将军,又与生人何异!你玄门世家不知还有多少禁术!只恨我等不是那世家!用不得,成不了!到头来只能做到这般地步!”


  幢幢灯火里不知有多少人影开始动了,浓郁香气逸散开来。


  孩子对非人气息更为敏感,金凌本能地朝后躲。但被那人死死制着,又躲不到哪里去。他手抖得厉害,似是疯癫,又似是狂喜,连带那刀尖也在不住颤抖,刀光晃得金凌眼前一片花,喉咙不时擦到震颤的刀锋,一阵阵瘆人的凉。


  那诡异的影子也来了,不知它究竟在何处,但处处都是它的气息,处处皆是鬼影。


  “你……”小孩的声音都变了调,“你……”


  “没错,是炼化。”那人仍是笑道,“就像小公子家的宗主那样。”


  金凌愤声道:“这是邪魔外道!魏……魏婴才做那种事!我小叔叔才不会这样做!”


  那改口极生硬,蓝忘机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似有影子悠悠荡去,灯下一线暗色,才知那不是幽魂,却是个活人!



  蓝忘机着实有些担心那人一失手便划了金凌脖子,故而紧盯着那刀锋,但余光始终留神着旁侧。此时见了那暗色,袖间手指只略略一扣,一道寒光当即掠出。


  影子飘飘一避,但身在虚空,竟没避过这毫无灵力的一发暗刃,淡薄血气逸散开来。


  味道一出,秘法便破,虚空里人影顿现,原本裹住头脸的黑布被那道暗刃割得散下去,居然是名年轻女子。黑发作东瀛女尼打扮,没有完全削去,只齐齐截至肩膀。


  金凌一见之下,当即吓得失声惊呼。


  蓝忘机只微微一怔,随即道:“得罪。”


  那女子粉黛全无,一半脸庞光洁如瓷,另一半竟满是狰狞伤痕,皮肉皱缩,将清秀眉眼撕扯成诡异的形状,无端便让人想起怪谈中的鬼女,半面红颜旁是半面枯骨髑髅。


  “小公子,这便怕了?”

  

      女子冷哼一声,声音粗粝沙哑,像是生吞了砂石。


      “本当你在那兰陵金家,当见过比这可怕得多的物事呢。”




09.

  

  那人并不理会金凌,只对蓝忘机道:“含光君,你本应做什么都没看到的。”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他们是你什么人。”


  不想那人听了这话,神情反而自狂喜般的疯癫中平静下来,手也不抖了,但瞳子里映着火光,眼神幽幽,似是看着的不是蓝忘机,而是无数游离的鬼魂。


  “我族人。”他颤声道,“家人。”


  蓝忘机轻声道:“并无冒犯意。你二人非世家,未受过安魂礼,魂魄心念不稳。使寻常灵术已是不易,炼活尸更损寿数。人死不得复生,他们而今还能动作行止,全靠生者的活气吊着。”


  少顷,复又道:“收了术法。你二人制不住的。鬼道损身,更损心性。”


  他同魏婴也说过这话,彼时魏婴没有听,此时面前这二人大抵也不会听的。道理谁不清楚呢,都是最清楚的,清楚地走上这条路,只因为除了这条路之外无路可走了——


  蓝忘机朝前一步,女子便挟过金凌,后退一步。只那店主仍站在原处不动。


  那女子急道:“阿爹!”


  金凌拼命挣扎,却手脚绵软,只是在无力地扑腾。女子皱了皱眉,伸手在他颈子上只一捏,小孩头一歪便没了声息。


  她慢慢道,说话间喉咙里也似是要磨出血来:“含光君莫慌。只让这小公子静一静。”


  蓝忘机道:“姑娘且收了怀剑。稚子无辜。”


  女子嗤道:“他兰陵金氏的人是人,我何家的人便不是人!”



  浓郁香气几乎要逼出人的泪来。造像低眉垂眼,悲悯慈怜;壁画上是散花鼓乐的飞天,微含笑意,栩栩如生。佛堂前灯火长明,映出几十条绰绰的影,那些凶尸神情各异,或是惊惧,或是愤怒,亦是鲜明如生。



  蓝忘机并无畏惧神色,只低低叹了口气,转向那店主,道:“何老。”


  那店主站在原处,冷声道:“亭山寒门素族,不敢劳含光君如此问候。”


  蓝忘机恭敬一礼,肃然道:“素,不加巧饰也。何素公子骨气超拔。”


  亭山何氏何素,因杀害兰陵金氏修士,扭送至金麟台。又因拒不认罪,当面辱骂金光瑶,拔舌后弃于炼尸场。亭山何氏遂举一族之力,意欲刺杀金光善,被当场制住。后一族七八十人皆杀,尽弃于荒野。消息传出,玄门震悚,一时竟无人敢指摘兰陵金氏一二。


  老人傲然道:“我儿不负他名!”


  纵是半面已毁,仍能看出那女子容颜清秀,正是韶华年纪。眉眼间亦是一点傲气,与身边那老人有竟五六分相似。


  那女子制着金凌的力道半分不失,纤细手腕上青筋隐现:“杀害金家修士!金光瑶说我兄杀害金家修士!含光君信吗?”


  蓝忘机默然半晌,道:“不知全貌,不敢妄评。”


  她冷冷一笑:“也是。世家子毕竟向着世家子。他兰陵金氏造炼尸场,云梦江氏出夷陵老祖,你含光君向着夷陵老祖,姑苏蓝氏再护着你。留你性命!留你名位!留你尊号!姑苏蓝氏名作君子,揭了那层皮,不过一个样!”


  女子声音凄厉却嘶哑,有如裂帛。


  “尔等世家子!尔等世家子!”



  生养于名门,修术礼法双全,又是一幅极好容貌。是故自十三岁起,蓝忘机见过的女子,对他无一不是倾慕。胆大些的迎面掷花,羞涩些的甚至不敢与他正视。从未有过这般当面斥骂的,那张半毁的脸庞扭曲狰狞,直直逼上来,竟似是噬人生魂的恶鬼!


  饶是蓝忘机,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店主沉默不语,面上却显出些奇妙的恍惚神色。明暗间那些原本静寂的人影却突然动了,满堂皆是鬼声,数条僵直的手臂幽幽伸出去——


  失控!



  “醒神!”


  蓝忘机厉喝,指尖聚起数道明亮光芒,一拂袖朝人几处大穴击去。


  灵力散了满目缭乱光影,也像是天女衣袂间翩翩花落。



  安息香其实并未压住他的灵力。此物是香是毒亦是药,用得正了,亦可有行气止痛之效。戒鞭是灵物,三十三鞭下去血肉尽裂,筋骨俱毁。初养伤时他平躺不得,只能伏着,时间一久便胸闷气短,连吐息都艰难。他自知是受罚,不便亦不欲与人多言,好几回都是生生捱到昏厥过去。后来还是蓝曦臣发现异状,急忙召了医修来用药。但戒鞭震伤内腑,那段日子他几乎水米不进,药更喝不了,云深不知处的医修换过几回方子,几乎都是如何咽下去,便如何吐出来。最后好不容易寻了法子,便是使这安息香。只是这香料自西域而来,物稀而极贵,寻常人家连见一眼都是难事,更不用说焚了只为让人能好受一些。这般想来,也当真亏了他生养在玄门世家,才能消耗得起。


  蓝忘机前前后后使这异香何止三年,时间久了,自然抵得住药力。这胡寺里的安息香能压得了一支姑苏蓝氏修士,压得住避尘和忘机琴,都压不了他。假作灵力被封,不过为了探查情况而已。


  不知是兰陵金氏本就不将寒门当回事,还是一时粗疏,最后没能斩草除根,留了活口,还是与何素血脉最亲的二人。亭山是寒族,虽通灵术,但大多修为平平,当年只有何素可称修得好的,故而被直接丢去炼尸了,其他人的尸体应是无甚可用,便索性弃之荒野。家恨向来难平,兰陵金氏之于亭山何氏,无异于当年岐山温氏之于云梦江氏,或姑苏蓝氏。但云梦几近覆亡也是世家,姑苏折损近半也是世家,根底尤在,寒门小族如亭山何氏,是不可能如射日之征般去伐兰陵金氏的。


  今日看此情状,应是女子将半成咒术渡至东瀛,换得重金,老人则从西域够得保血肉不腐的香料,二者相合,竟将死去的何家人都作成了这样的活尸。但炼尸究竟是邪术,一念不慎便失了心智,炼化的尸体自然也会失控。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魏婴。却也每个人都是魏婴。

 



10.

  

  迟了。


  先前金凌受制,那人手里又有刀,蓝忘机顾念小孩性命,不敢离他们太近。这一下便差了片刻。灵力击上老人穴道前,一只惨白发青的手臂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血色如泼墨,溅上莲花座与壁上的飞天。


  女子当即丢开金凌,几步就扑上去,只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纤细脖颈就已经被另一只尸手扼住,高举离地。蓝忘机一把抱起小孩,左手在虚空里一勾弦,一道利风呼啸而去,直接削下那凶尸的手腕。女子的身体软软落在地上,头颅却已垂向一边,显然被凶尸只一扼便捏断了颈骨。眼睛仍是睁着的。


  须臾间两人便命赴黄泉。蓝忘机心下一恸,腥咸血气当即冲上喉咙。


  现下却由不得他想更多。炼化者已死,凶尸失控,便无人制得住。旧尸骸魂魄早散尽了,度化不得,只得杀灭。


  可怜这些何家人,在兰陵金氏手下便死过一回,被自家人度了些活气,而今又要再死一回。此下却是绝灭。


  老人胸膛被贯穿时,心头血溅到金凌脸上,新鲜血气一激,小孩竟是醒了。刚睁眼便看到一只青紫的手握着雪亮长刀,直逼面门,当即骇得失声惊叫。蓝忘机右手抱着他,左手中寸铁都无。金凌眼见他空手便迎上那冰冷刃锋,浑身一抖,猛地转身埋进他颈窝。


  他清楚听到蓝忘机一声低低闷哼,随后便是骨节拧转的咯啦声,利刃破开血肉的声音,死尸的腐臭味道混着诡异的香气窜进鼻子,冲得他一阵恶心。


  “睁眼。”蓝忘机淡淡道。


  小孩剧烈哆嗦着,死死闭着眼睛,不敢再抬头。


  那把冰凉声音接着道:“不敢见白刃,日后如何拿剑。”


  想到岁华,金凌一咬牙,心一横,睁开眼睛转过脸去。


  蓝忘机手里握着那柄长刀,对面的凶尸早已倒在脚下。


  长刀一振,挥去刃上污血。蓝忘机示意他去看刀刃,淡淡道:“东瀛刀,不似长剑。有弧,单刃,可以夺刀。”


  金凌茫然地看着他,牙齿格格直响。


  蓝忘机叹了口气,把他放下去,又朝地上倒伏的那女子低声道了句“失礼”,随即从她指掌间掰出一柄轻薄的怀剑,自己持了剑尖,将剑柄倒转与金凌:“拿着。”


  金凌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蓝忘机要他自保,当即恨恨道:“我不要!我只要我的剑!”


  蓝忘机淡淡道:“随你。”



  他不再理会金凌,深深吐息几回,缓慢疏通着灵脉经络。安息香虽然没法完全制住他,毕竟还是影响了灵力周转。他身有新伤,方才硬使了两回灵力,又用伤了的左手夺过一回刀,此时只是站着都觉得吃力,呼吸间心口便是撕裂般的疼,冷汗一层层往外冒,耳边甚至传来隐约的蜂鸣。


  勉强调息了片刻,他低声道:“剑来。”


  银光画过鬼影幢幢,避尘落入他手中。一张通体漆黑的琴同时在火光下显影。幽蓝色的灵力结界如巨网,朝这庙宇当头罩下来。



  满堂尽是鬼声,从最初的切切低语,到几乎能撕裂人耳膜的尖啸。数十张惨白失色的嘴唇不动,却似是长笑,又似厉声斥骂。随一阵石料断裂摩擦的喀喀声,原本端坐的造像,竟也被这满堂凶尸的怨气感染,生生站了起来!


  造像一起,身侧侍奉的比丘与比丘尼亦起。这些造像不是泥塑,而是青石刻就,不知是谁原本托在手里的莲花掉下来砸在地上,一声沉闷的裂响,碎石四溅。那莲花打翻了明灯,香油倾覆,火光当即蔓延开来。壁画是彩漆绘就,又涂了油防止颜色斑驳,火舌猛地蹿上去,那壁画也似是动了,缭绕云气间飞天衣袂飘举,眉目灼灼,顾盼生姿,似是要引人前往那极乐的净土。正中是反弹琵琶的天女,宝冠高髻,玉面朱唇,项上戴一串璎珞,火光明暗里恍惚有玎玲之声,勾魂夺魄。


  金凌突然喊道:“岁华!”


  隐隐地听得剑刃长鸣,连带腰间银铃也一同鸣响。



  蓝忘机无声地抽了口气,神志倏而清明。


  姑苏蓝氏是乐修,敏于音律。玄门世家间少不得饮宴往来,蓝忘机幼时便能在满堂丝竹中辨出一根走音的弦。但至察也易被惑乱,他方才竟是被那点不知有无的璎珞声惑了!


  他试着拨了一下弦,还是只有寻常的调子。弦杀是大术,除了施术者,还需得灵器应和。他自己固然没有被压住灵力,琴却被压住了,故而使不得弦杀。


  金凌那声一出,并未引来长剑,却引来了凶尸。所有头颅一同扭转,所有空洞的眼睛都朝他看去,一片僵硬的骨节响声。却又似是忌惮着蓝忘机,不敢近前,只一点点围上来。


  “修为不足。”蓝忘机淡淡道,“你有铃?”


  小孩脸庞通红,不知是因着哪一句气愤至极,大声道:“我娘是云梦人!我如何便没有铃!”


  火光渐盛,烟气渐浓,那股奇异的浓郁芳香几乎要浸到人的骨头里去。他刚说完一句,就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蓝忘机淡淡道:“拿好了。出去。”


  金凌大声道:“凭什么听你的!我偏不出去!”


  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上来。一瞬间蓝忘机耳边嗡嗡直响,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重影。


  他自幼受安魂礼,神魂持正,又正当盛年,这些凶尸与造像自然不敢近前,拎着这孩子一走了之是极轻易的。但周边常人众多,满是新鲜血肉,他一走,放任这数十凶尸在洛阳城,不知会是如何惨烈后果。更何况此处五步一寺十步一刹,皆是油灯、经卷和木石,但凡烟气出了这结界,便将是一片火海。


  似是嗅到稚子的鲜嫩血肉,火光下影子一晃,一只走尸突然扑上来。蓝忘机将小孩朝后猛地一带,右手持避尘一挡。剑在鞘中而剑气已出,只见秋霜般的冷光一闪。


  金凌只感觉眼前一花,似是有人用袖子遮住了他的眼睛。一泼腐臭污血溅出来,却只扑在面前那素白障子上。他只模糊看到前面似是有人倒下去。


  “怕便不要看。”蓝忘机平静地说。



  有琴声悠悠自天外来,一瞬间似乎连鬼语和火焰摧烧爆裂声都远了。蓝忘机凝神听了片刻,习惯性地一拨琴弦,意识到琴传不出声音后,方复启唇清啸。


  乐论有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因其渐进自然。是故姑苏蓝氏作乐修,除琴箫之器外,人人皆能歌咏吟啸。


  梵语“阿兰若”,意即寺庙。他传讯与蓝曦臣时,便已觉出异样来。又顾及隔墙有耳,不好明言自己在何处,便以梵语言寺庙之意,暗示此寺并非中原形制。洛阳虽崇佛,但毕竟地处中原,胡寺甚为少见。他知蓝曦臣亦通梵语,当知自己意思。


      火光将那琉璃色瞳子照得通透如镜,映出数袭雪白衣衫,流云般飘飘而来。

 



11.

  

  来者皆是姑苏蓝氏修士,系着抹额,白衣素冠。随几声弦响,四道符篆在庙宇的东南西北浮现出来,幽蓝色纹路如藤蔓,沿房檐屋柱一路缠上去,随一阵令人牙酸的拉扯声,竟是生生稳住了火焰中将要崩塌的大梁。


  一人拈避火符进去,只片刻,便扛了那添油老僧出来。这老僧不通灵术,只是寻常人,在尸毒下早已人事不省。也好在这人事不省,否则驭尸的何老与何女一死,他早该被走尸觉察出生气来,活活撕裂。


  一众修士均噙了丹药,是以都不惧这安息香。走尸感应到汹涌而来的新鲜灵力,似是畏怯,又似是狂喜,一点点围上来,满耳都是骨节响动。


  为首的修士问:“含光君,此处可还有生者?”


  蓝忘机轻声道:“没有。”


  那修士道:“既如此,请含光君暂避,余下交予我等。”


  见蓝忘机不动步子,那修士又道:“我等夜猎途经洛南,并未折损。又有凉州客卿,通晓西域物事。闻泽芜君传讯,便于洛阳城寻胡寺。含光君有伤在身,还是暂避为好。”


  稍远处另一修士听得此言,略略回头。蓝忘机见他抹额与衣冠是一色的素白,并无云纹。身前灵器非琴非筝非瑟,而是一架凤首箜篌。那客卿守着灵阵的正北方位,见蓝忘机朝他致礼,不好分神还礼,只抬手一拨弦。


  蓝忘机肃然道:“有劳诸位。”


  为首那修士躬身还礼:“含光君于邙山救得我儿性命,自当谨记。”


  想起那名险些命丧青狮爪下的少年门生,蓝忘机一怔,随即道:“本该如此。”



  金凌心下默默召了好几次剑,却只能听得剑刃长鸣,不知它在何处。此时见蓝忘机欲走,心下一急,不顾围伺的走尸,竟是要直接冲进起火的佛堂!


  一声铮响,他只觉得迎头撞上坚硬墙壁,扑通坐在地上。


  弦声一激,顿时有两只走尸扑上来。虚空中寒芒闪过,两只头颅当即掉下去,直滚到一旁。


  “不知轻重!”为首那修士厉声斥道,“还挂念那身外之物作甚!走!”


  金凌猛地蹿起来,怒道:“那是我爹的剑!我不放!死也不放!”


  他又要往外冲,那修士调转剑鞘只一击,便将他狠狠掼出去,喝道:“和含光君走!”


  眼泪一下子冒出来,金凌还想叫喊,却被哽咽冲得直接变了调:“你管我死活!我凭什么和他走!我就要我的剑!那是我爹给我的!”



  小孩子娇嫩手臂在尘地上擦出一大片鲜艳血痕。凶尸闻血而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蓝忘机已经走出去几步,路过最初进来的偏室,仍旧拾了那大帔遮在身上。本不耐烦听小孩不死不休地纠缠,但听着那把清脆童音不断喊着“那是我爹的剑”,几个来回后就哭得声噎气短,心下又想起那些人来,便无端生出窒息般的哀恸。


  他叹了口气,几步转回去,一把攥过金凌手腕。他已经无力拎起这孩子,只得把人一路生生扯出去。好在纵然身上有伤,他的力道也远非稚子能比。



  胡寺被灵术结界层层包裹,踏出门外,弦声、火烧声、金铁碰撞、血肉撕裂和凶尸的咆哮哀嚎便都淡了。夜色中只有火光和幽蓝的灵力光芒,变幻陆离,也将蓝忘机苍白脸色照得明明暗暗,像是粼粼水底浸着的青玉。


  金凌一路上都在拼命挣扎扑腾,平整的青石板都被他靴底擦出两道清楚的灰迹。起初他还在不住地叫喊咒骂,最后喉咙全哑了,再也出不了声,便狠狠一口咬在蓝忘机手腕上。


  小孩子虎牙尖利,只一下就穿了皮肉。蓝忘机当即疼得一哆嗦,正要甩开他,一瞬间却又想到自己在无话可说时,也曾这般咬过魏婴。


  真是一报还一报。那种浓重到几乎要压垮人的疲惫感又来了,避无可避,无处逃脱。


  心口传来拧绞般的痛,晕眩又起,眼前泛起阵阵黑雾。一直压抑着的血腥气瞬间冲向喉咙,蓝忘机下意识靠向身侧的墙壁,极力地调整呼吸。缓了片刻,那血气还是压不下去,只一错神,浓腥的液体就涌了满口。


  他死死咬着牙,硬是咽了回去。



  看着离那胡寺已经远了,也闻不到诡异的芳香。蓝忘机才放开金凌,任他跌坐下去。小孩挣扎了一路早已力竭,再也跑不动,只是坐在地上哭,整个人都一抽一抽。


  过了半晌,见他连哭都没有声音了,几乎要背过气去。蓝忘机哑声道:“召剑。”


  金凌一张小脸通红,全是泪痕。听了他说话,也不应声,只有眼泪落下去。


  蓝忘机叹了口气,指节死命抵住太阳穴,竭力忍着眩晕:“岁华是灵器,不怕凡火。现下安息香已散,你唤它,它便能应。”


  小孩抽着鼻子,坐在地上恶狠狠地瞪他,却因着哭得一塌糊涂,气势全无,像只狼狈的小兽。


  蓝忘机重复道:“召剑。”


  “不用你说!”金凌恨声道,清脆声音早已哑了,“岁华!”


  静寂中剑鸣再起,长剑在夜色里划过一道白虹,带着滚烫的烟气,铮然插入金凌面前的青石。剑鞘剑柄光亮如新,只那穗子被烧焦了,清风一吹,灼热飞灰便落入他颈窝。

 



12.

  

  事情已了,蓝忘机便不再隐匿名姓,换了间好些的客舍。那主人识得云深不知处玉令,本欲布置最好的房间,被蓝忘机一句“无需劳烦,清静即可”又挡了回去。


  惊魂一夜又失而复得,小孩即使睡过去,都死死抱着长剑不放,脸上纵横泪痕都没来得及擦净。蓝忘机静静看了他片刻,合了帷帐,在另一张榻上和衣躺下。


  即使闭上眼睛,神智仍像在海潮中浮沉。他想到刚刚死去的何家父女,想到魏婴,想到金子轩,想到不夜天,想到射日之征,想到云深不知处的大火,和更多早已不在了的人。无数衣袂从眼前飘飘而过,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恍惚间眼前又是那幢幢灯影里的壁绘,上面全是熟稔的眉眼,一瞬间火舌窜上去,血溅上去,那些面容都模糊地再看不真切;又一瞬是天色昏沉欲雨,周遭骤冷,鲜润颜色片刻都斑驳剥离,被戾风卷挟成飘摇的亡魂——


  他猛地抽了口气,猝然清醒。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枕明月,一帘清风。



  神识清醒后便是疼。晕眩退去,所有感觉都像是冷水洗过一般清楚。左肩的伤似是又撕裂了,血肉痛楚直渗到骨头里去,连带着整片背脊的戒鞭旧伤也一并叫嚣起来。他实在无法平躺,只得侧过身子靠进堆起的被衾。咬着牙捱了半晌,苦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侧躺的姿势压到右肋,时间一长,那处的旧伤也开始叫嚣。


  那是一道,或者说半道戒鞭。


  当日挨到不知第多少下时,他终于眼前一黑朝旁歪过去。纵使神志早已昏沉,却仍听出那鞭子撕出道极凄厉的长声,似是在半空生生转了个方向。


  好在那一下没有实实落在脊骨上,否则他纵使不死,日后也决计再站不起来。但鞭梢却没能避过侧肋,他最后的意识便是一道滚油泼过般的灼烫,和血肉下骨头接连断裂的闷响。



  夜色渐淡,已能依稀看到洛阳内城的城垣与宫墙。南北两宫遥遥相望,高台上再起楼观百余尺,在月光下静默地伫立。一同伫立的还有座九层浮图,其塔四面九间,六窗三户,皆是朱漆绯扇,垂诸金铃。刹顶又置宝瓶,复有四道铁索从那宝瓶引向塔的四角,铁索与每层檐角都悬了金铎,合上下共有一百三十铎。风一来便是满城铃铎声音,更像是云深不知处。


  心脏似是被猛地攫住,堵得喘息都困难。蓝忘机止不住地咳起来,胸口闷疼,呼吸间全是铁锈的味道。他挣扎着坐起,一起身却又是天旋地转,本能地死死撑住了榻前的矮几,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好不容易稳住气息,他倚着凭几缓了半晌,那股翻腾的血气才渐渐平定。整副躯壳似是被敲碎又重新粘合过一回,不敢动作,一动就是撕扯般的疼。躺不得,又无力坐稳,他只得勉强靠着榻屏,咬牙熬着。冷汗早已浸了一身,经风一过,透骨的冷。


  他突然很想回家。


  在外比不得在云深不知处,怕自己着凉起了热更麻烦,蓝忘机强撑着在乾坤袋里寻出些应急的丸药,无力再去找水,只生生咽进去。药气激得胃腑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硬忍着不敢吐,裹紧被衾,却仍是止不住发抖。


  苦痛那般绵长,似是望不到尽头。


  不知又熬过多久,听了多久的梵铃,直到天光泛白,他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13.

  

  云深不知处向来卯时作,亥时息,不得迟误。即使前一夜根本没有睡实多久,时刻一到,蓝忘机便醒转过来,却实在无力起身。半倚着榻屏过了小半夜,他此时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僵了。好在左肩和肋下已经不似昨夜那么疼,终于能躺下去。


  仍是冷,到底还是起了低热。但不疼也无碍行动,已经是幸事。


  屏风与帷帐外一阵衣衫簌簌,随即又是金铁撞击的清响。蓝忘机不知金凌要做什么,无力也无心再管他。横竖整座城此时再无异状,他跑到哪里去都无大事。


  不想片刻后却传来剑刃出鞘的长鸣,震得窗棂都隐隐颤动。


  金凌竟是在庭院里习剑!



  避尘虽实有分量,但外观看去是极轻灵的。岁华却是实打实的一柄大剑重剑,长逾三尺,寻常稚子只怕拿起来都困难,更不要说挥动。


  蓝忘机起初有些疑惑金凌为何习的是云梦剑法,转而又一想,金光瑶自己并不长于修术,大抵也不会格外关照金凌去习剑,又如何去习。更何况这孩子一眼就能看出在金麟台是被骄纵的。大概也只有云梦的江澄在上心教他。


  客舍比不得校场,纵然庭院再大,也还是小的,雪亮剑气困在庭树檐墙间,像只被罗网囚住的白鸟。好在此时金凌没有昨夜拔剑时的戾气,否则这客舍早该毁在岁华之下。


  这不是蓝忘机第一次见到云梦剑法,也不是他见过使得最好的云梦剑法。云梦剑法使得最好的人自然是魏婴。但他同那人只打过几回,本以为时间久了,又是别家剑法,早已不甚清楚,此时看金凌一招一式使出来,才惊觉自己原是记忆如新。


  忘不了的,怎么可能忘呢。


  他倚在窗下看金凌习剑,眼见小孩一招一式地过,心下默默想着。


  云梦江氏起自游侠,剑法自然有飘飘然凌云气。蓝忘机曾与魏婴对过剑,识得小孩此时这套招式名作“遗周羽”,即取遗世独立,周流羽化之意。每一式又以楚地山水为名,借自然造化,炼人事之功。


  潇湘水。洞庭波。云梦浦。

      大荒流。巫山高。九嶷道。

      苍梧烟。神女云。高唐游。


  七八岁的小孩身量不足,肌骨也未成,与其说练剑,不如说是被那剑练,动作稚拙又吃力,只过了几遍就气喘吁吁,薄汗浸透春衫。但某几个起落闪转间,已能看出灵动轻捷的模样。剑尖偶尔一点地,光芒艳发,那小小的影子在剑光里倒跃出去,身姿舒展,也像只羽尖掠雪的飞鸿。



  下一刻就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长剑哐啷一声砸在青石阶上。


  好在人是摔在软泥地上的,没有大碍,但这一下仍是够狠。蓝忘机眼见小孩似是摔懵了,好半天才爬起来。他本以为金凌会哭,不想这孩子只在原地怔了半晌,随即竟又扑过去拿剑。


  小孩自是没意识到有人在看着自己的。但他抬头的瞬间,蓝忘机清楚地看到一个逼人的,咬牙切齿的眼神——


  那一刻蓝忘机便知道,这客舍束不住他,金麟台束不住他,连同年纪与宿怨也束不住他。



  他想到那个幼时听过的故事。楚人有珠,为其作木兰之椟,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但无论匣子装饰得多么华美,真正珍贵的仍是其中的明珠。纵使有一日盛着它的匣子蒙尘碎裂,摔在泥地里,被无数只脚踩过去,那明珠仍是明珠,不会因这遭际而贬损半分。


  这孩子身上流着楚人的血,也当是颗灼灼的明珠。


  蓝忘机默默看了许久,直到日光大盛,金凌以头抢地摔下去三回,方卷了竹帘出去。


  “适可而止。”他淡声道,“收剑。”


  小孩子一脸的汗水泥迹,声音仍是哑的:“要你管!”


  蓝忘机朝外走去,并不看他:“食时辰。你不吃饭么。”

 



14.

  

  他们昨夜换了住处,灵犬仍是寻了过来。但蓝忘机自是不许金凌带着狗上街的,整整一夜的惊魂,金凌早被吓怕了,乖乖将灵犬留在了客舍。他自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清晨又结结实实练了一回剑,没走多远便眼前发花,差点一头栽过去。


  下一个瞬间便是身子一轻,原是蓝忘机将他一把抱了起来。经了昨日一场,金凌纵然有一百个不服气一千个尴尬,也僵着身子不再乱动。


  在兰陵时金凌是真的被娇惯,衣必锦绣,出必车舆。江澄虽不似金光瑶那般娇着他,但莲花坞如今戒备森严,人不得轻易出入,是以金凌在云梦时,也没有这般走过街市。此时见得这凡世烟火,止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



  洛阳城西有大市,周回八里,市西又有延酤、治觞二里,其间人善酿酒。有谚云:“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日头一上,熏人的酒香便漫出来。金凌年纪尚小,经不得酒气,被呛出个巨大的喷嚏。蓝忘机看他一眼,快步走出了这片地方。


  金凌哼道:“云深不知处禁酒。这里又不是你家,怕他作甚。”


  蓝忘机淡淡道:“慎独。”少顷又一怔,“你如何知我云深不知处禁酒?”


  金凌道:“我舅舅说的。”


  蓝忘机知是江澄,淡淡道:“我当江宗主早忘了,不想他倒是记得清楚。”


  金凌愤声:“我舅舅才不会忘事!他记性可好,什么都记得。他说还云深不知处是最无趣的地方。什么都禁,破禁便罚。连外姓门生都不放过。抄书不算,还要去祠堂里罚。还要上戒尺。”


  七八岁的孩童已经有些分量,又加了一柄重剑,蓝忘机被压得指尖发凉,但碍于左肩的伤,不敢换手,只道:“是。”


  金凌又道:“我舅舅还说,玄门子弟到了十五岁,都要去那地方听学。到时候我也得去。”


  蓝忘机道:“是。”


  金凌磕磕巴巴了半天,似是想问什么又不敢问,最后小声道:“戒……戒尺疼吗?”


  这一问,倒显出这个年纪的模样来,究竟是怕罚也怕疼的。



  但抄书和戒尺算得了什么呢,抄几遍,百余下,罚过便忘了,疼过便忘了,从来都记不住的。要真的长记性,少不了经些真正入骨的疼。比如火与血,比如鞭子,比如生别离,比如求不得,比如看人在眼前死。


  蓝忘机道:“你可以试试。”


  “谁要去试!”金凌一抬头,扬着下巴冷冷地道,“我才不会被罚!谁敢!金麟台都没人罚过我!”


  蓝忘机淡淡道:“我掌罚。别人不敢,我敢。”


  小孩当即噤声。



  又走过半条街,见到早开的食肆。蓝忘机便将他放在桌前:“吃饭。”


  市井的吃食远远比不得金麟台和莲花坞。换在平常,金凌大概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但此时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只要有些吃食就是好的。


  小孩还不大会用箸子,蓝忘机眼见他将一碗羊酪捣得乱七八糟,却还是吃不到一口,实在看不下去,向店家要了只羹匙来。


  没有调蜜的羊酪味道很奇怪,金凌只吃了一口,就差点吐出来。但抬头看到蓝忘机脸色,硬是没敢说一句话,又往嘴里送了一勺。


  蓝忘机将小孩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无心解释更多,只淡淡道:“夜里吸了烟气,清肺。”


  所以其实是在吃药吗。金凌更加痛苦了。但在“饿死”和“有的吃”之间,还是本能地选择了后者,接着努力地吃下去。


  好不容易咽了小半碗,他刚一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蓝忘机道:“不可挑食留剩。”


  片刻后,那把冰凉声音又道:“吃完。”


  金凌险些噎住,只一瞬又发现了什么,理直气壮道:“你不是也留剩!也没有吃完!”


  蓝忘机一怔。早不是小孩了,他怎么可能是因着挑食留剩。只是吃不下而已。


  在邙山夜猎时,他带的是年纪轻的门生子弟,自然要时时警醒,大意不得,几日里从未敢睡实过。后来又受了伤,进洛阳后又在那胡寺浸了安息香,再强使灵力,更不说昨夜还被旧伤折腾了半宿,晨间又起了热。此时吃了几口已是勉强至极,再让他喝些水怕是都要吐。


  他叹了口气,哑声道:“不吃便罢。”


  不料小孩听得这话,反而将碗一把抱回去:“谁说我不吃。”


  蓝忘机完全没力气和他再纠缠,只抵着额头,竭力压抑喘息。


  小孩总是坐不住的,不出片刻,金凌忍不住又道:“夜里那两人说,我小叔叔也……”他本想说炼尸,话到嘴边又变了,“……做,那种事情。是真的吗。”


  蓝忘机低声道:“生着眼睛,便自己去看。”


  金凌听不大懂,只知他并未点头说是,自然就当不是的了。低头吃了没两口,又道:“那你说人死了就活不过来,是真的吗。”


  蓝忘机道:“是。”


  已经是初知生死的年纪,小孩茫茫然点了点头,仍不罢休,接着道:“像我爹都不行吗?他的剑这么厉害,自己定是也极厉害的。他回不来吗?”


  蓝忘机道:“是。”


  金凌眼眶又红了,却还是不放弃,又道:“那我娘呢?舅舅说她最疼我了,她那么疼我,都不能回来看看我吗?他们都见过我娘,”小孩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舅舅,小叔叔,莲花坞和金麟台的人。你见过我爹,肯定也见过我娘。那么多人都见过,就我没有。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她也回不来吗。”


  蓝忘机淡淡道:“是。人死不能复生。”


  小孩没有再说话,只是埋头一勺一勺往嘴里塞东西,大滴眼泪无声地落在碗里,又被舀起来,一同咽下去。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一边哭一边吃。没多久小孩便抽抽鼻尖,再不哭了,一扬脖子,傲然道:“我才不信!你说的也不信!你爹娘又没有死,怎么知道死了就回不来呢!”



  眼前花了一瞬,不知是眩晕又起,还是伤病下意识昏沉。


  他看到鲜润的紫色龙胆,转眼又是烈焰,七宝楼台灼烧殆尽,满目流火从天而降。


      半晌,蓝忘机方轻声道:“食不语。”

 



15.

  

  午时后,金麟台车马便到。


  华贵车舆停在大道前,乌漆轮毂,五色绳络,厢壁镶了云母玳瑁,白日一照,便折出错彩光芒。窗亦作镂面雕花,玉钩撩起罗帷。车盖上绘一朵巨大的金星雪浪,鎏银作花瓣,又嵌赤金为丝蕊。其奢华骄矜之气,竟是将满城正应景的牡丹都压过。


  蓝忘机看那小小的身影朝车舆走去,灵犬一步不停地跟在脚边。


  有金家修士朝他躬身行礼:“御剑劳顿,敛芳尊亦为含光君作车驾。敢问含光君将去何处?”


  蓝忘机向来不惯金麟台做派,只淡淡道:“有劳。不必。”


  他看那车马向东,自己转而朝南行去。



  佛于四月初八夜从母右胁而生,后人恨未能亲睹真容,故于是日立佛降生相,载以车辇,周行城市内外,受众人之瞻仰礼拜。此时已能隐隐听到梵乐法音,香烟似雾升起,不知是哪座庙宇已开始行像。一串尤为清越的梵铃,高台楼观尽散花致礼,只见香花如雨,纷纷而下。


  他裹了素帔自那花雨下走过,散碎花瓣沾了满身。


  不防一大朵开得正盛的芍药,不偏不倚落上他肩膀。

 

FIN.

 



  • 草啊我真是好几把能扯,缓缓吐魂

  • 虽然是旧文还是想要涌有一些可爱评论!感谢各位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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