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44)



【篇二一】千万恨,为君剖(1)




  崖下乱石嶙峋,深草没膝,极为难行。蓝枢与同门使琴音寻了半宿,直至天光泛白,始终无人相应。不防被绊了,慌忙伸手去撑,在乱草积水间摸到什么硌手物事,拈了来看,赫然一支羽箭。


  他周身发寒,几乎抑不住冷战。东方渐亮,天光究竟强过火符,周遭终于能辨得清楚。高处山石上横阑密出,却不是丛生的草木,而是群箭——没入山石的箭!


  曾有箭雨自高朝下来。


  他默然半晌,颤声道:“诸位……可会问灵?”


  有几人取琴试了调子,仍旧不得回应。蓝枢咬牙道:“先回罢。”


  卯时已过,山径上来来往往都是门生子弟。他早被雨水积水泡透,晨间山风一吹,更是渗骨的冷。顾不得换衣裳,认出与自己同在长桑君蓝栩门下习学的医修,急道:“可知含光君如何?”


  “我力不能及。家主召了长桑君。”那医修应道,看少年一身凌乱,不由得皱眉,“去换衣裳,热沐。勿去添乱。留神长桑君教训。”


  他心下一沉,胡乱应了自家师兄,见人行远,立时朝静室奔去。


  积雨成霜,青石湿滑,蓝枢险些摔在静室庭下。尚未叩门,已听得里间那把嘶哑声音:“我医不得他。”


  他知蓝曦臣亦在里间,不敢再细听,当即退了出去。

  



  少年一来一去,动静并不小。蓝曦臣听得分明,只无心再理会,咬牙道:“长桑君何出此言?”


  “煞气冲撞,经络散乱,兼着灵力透支太过,内里虚空,难以为继。”蓝栩立在门旁,并不近前,只淡淡道,“命数危浅,只在朝夕之间而已。”


  榻上年轻面庞透淡如初霜,陷在厚重的锦衾间,火光一照,融去似只在须臾。蓝曦臣不忍再细看,转了头去,稳了片刻气息,方缓声道:“我虽非医修,也知医者诊人,需得望闻问切,再下断言。今长桑君不视忘机,便言医不得。却不知是当真医不得,还是不愿医?”


  蓝栩冷声回人:“前事不忘。家主明察,又何必再问?”


  “我知长桑君于忘机有怨。”蓝曦臣默然片刻,涩声道,“金麟台一遭,乱葬岗一遭,长桑君定是难恕鬼将军,难恕魏婴,并着难恕忘机。作家主,我亦不代人求恕。只今作人兄长,不得见胞弟眼前死。只望长桑君顾念同族,医者仁心,救人一回。蓝涣必当倾力报之!”


  蓝忘机半边身子尚倚着他,他起不得身,唯有向人一低头。


  “家主说的甚轻巧。”胸膛重重起伏几回,鬓发斑白的医修声气皆冷,“‘作人兄长’,敢问谁无至亲?‘倾力报之’,敢问家主能生死人,活白骨?今日要我仁心,顾念同族,顾念他,我倒要问他蓝湛,当年的仁心在何处!顾念在何处!”


  蓝曦臣没有应声,只微微紧了紧臂弯。他大抵想得到蓝栩将说什么,抬手掩了蓝忘机耳朵,不欲让人听见。


  “至于那鬼将军,至于夷陵老祖?我只恨不能手刃而杀之。”年长者嘶声道,言语间隐有金铁刀兵之意,每一字都似是和着血逼出来。“作师长,我儿去后我仍随另三十余人上乱葬岗拦他便是仁心。作同族,我仍能容他在这云深不知处便是仁心。作医修,三年间我不拿医理杀人便是仁心!要我仁心?我于他早仁至义尽!”  


  “道我难恕?话轻了!”他漠然道,“蓝栩此生不恕。”


  “乱葬岗百家围剿,夷陵老祖万鬼噬身,魂飞魄散。忘机受我鞭罚,禁闭三年,至今难行。”明见蓝栩手中无剑,蓝曦臣仍将怀里人护得更紧了一些,“死的死,罚的罚,事情过去三年了!长桑君为何仍——”


  “三年又如何?便忘了,便能作无事了?谁无父子?谁无兄弟?”蓝栩打断他,直称家主名字,毫不退让,“蓝涣,我且问你——我便问你!岐山温氏烧我云深,你父身死,现下几年了?你现在看那旧琴台,看那藏书阁,心下觉着如何?你忘了吗!你敢忘吗!”


  猝然间一抽气,指节泛出白色。似是被碰到伤口,怀里青年低低呻吟一声,弱得几不可闻。


  “作人兄长,你自是纵着他,我实是无心纵他!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三十三鞭子,家主当真便觉着此事结了?他当日举剑朝我诸人,毫无顾念,就该想到日后这云深不知处也该无人顾念他!今日他伤重难医,灵脉裂断,问我有何言?唯有一句因果相报,自业自得!”


  “长桑君!”蓝曦臣低声喝道。


  外间一声隐约剑鸣,竟是朔月!


  那一声震得蓝枢浑身骨头都麻了,再顾不得什么,立时几步闯进去,横身拦在蓝栩前面:“家主留情!”


  “玉衡退开。”蓝栩直视年轻的家主,毫无惧色,“我今日未带剑——纵是带剑,拜二公子所赐,现下也敌不过家主。早亡子,难拿剑,我今形如槁木心作死灰,日后亦再难有功于族,早不做世间诸想。苟存而已,死不足惜!君且杀我于此处!蓝栩只不医他!”


  “长桑君!”


  少年颤声唤他,贴人膝边跪下去。一语未尽,已是泪流。


  短暂的静默。人声与剑鸣都止息。蓝栩终是重重一拂袖,径自去了,再不回头。


  他哽咽难言,不敢抬头,只朝蓝曦臣深深俯首:“泽芜君……”


  蓝曦臣许久未应,半晌后方开口:“说事。”


  蓝枢一时怔然,竟连泪都流不出。片刻间便听得年轻家主又重复了一回,声气间不辨喜怒,只有些疲惫:“我道说事。”


  他茫茫然地报了寻人未果之事,恍惚间只听得一声“去罢”,遂茫茫然地起身。行至门前,又听人道“案上诸物拿来”,便将那瓶罐连同水盆棉纱一并抱了过去。到人身边,却只不敢低眼看蓝忘机的脸。


  蓝曦臣没有抬头,只叹了口气,道,不必怕。

  



  少年退身出去,里外尽是寂寂。蓝曦臣静静坐了片刻,神情未动,只揭开一线被衾,挪了蓝忘机一只手出来,给他掌心伤处上药。


  隐约间似是蓝忘机唤了一声人。烈酒灼新伤,蓝曦臣知其痛难忍,忙放轻手上动作,又取净布来拭了旁溢的酒液,免着一不留神再倒渗进伤口里。却见那五指微微蜷了蜷,似是想握住什么。


  他指节上血肉皆裂,只一动,又是洇开的薄红。蓝曦臣急忙虚虚拢住他的手,不让人动。“忘机,要什么?”


  不想猛然一股大力擒上来,竟是蓝忘机死死抓住了他手腕。血和酒都是热的,却仍抵不过人指尖透冷。蓝曦臣被攥得生疼,又不敢和他硬拧着来,索性放下另一只手上的物事,避过肩后新伤,将人揽进怀里,柔声安抚:“忘机?忘机……阿湛?”


  他本要说“先放手”,思及先前蓝忘机的无端激愤,硬是没敢再讲,生怕引得人再折腾,只得附耳唤着胞弟名字,反复几回,那只手才渐渐松了力道,垂落下去。


  那一落仿佛整朵玉兰倏而坠枝。纵是明知人只是失力昏去,蓝曦臣也不由心下一颤。


  酒和血和早混在一处,在他腕子上烙了半幅淋漓掌纹。一瞬恍惚后,蓝曦臣方回过神,扶着人倚在衾被高枕间,新取了净布和药来,给他细细裹了掌心剑伤,又拭了面上唇间血。见药食难入,他便不敢给蓝忘机再喂水,只卷软布浸湿,去沾人的唇角。


  雪白又复新红。好在不是呕血,只是先前唇上咬的口子。


  诸多琐细事情一件件下来,他动作很稳,手几乎没有抖过。不想起身却被什么碍了一下,险些没有站住。


  原是蓝忘机不知何时攥了他衣裳,动作间竟将人又激醒了。蓝曦臣不知他为何连昏睡都这样浅,一时心下酸楚,抬手覆上他眼窝,轻轻揉了两下。“是我。没事了。阿湛睡罢。”


  掌心里有什么动了动,仿佛囚了只毛茸茸的雏鸟。是蓝忘机在固执地眨眼,不愿睡去。雏鸟挣动欲飞,他不忍囚,放了手。


  曼陀罗致人惑乱迷狂,蓝曦臣不知他见到了怎样的幻相,试探着轻声唤他:“忘机?”


  琉璃蒙尘无光。蓝忘机似是在看他,又似是什么都没有看,声音微弱喑哑。“君向……何处……去。”


  蓝曦臣不知他将自己作了谁,只顺着话讲。虽说决心再去寻一回蓝栩,但他自忖同在云深不知处,也算不得是另去了哪里。“不向何处去。”


  被衾簌簌,榻上人竟似是挣身欲起。“我……同兄长……在一处。”


  身上无一处不伤,这一动非同小可。蓝曦臣吓了一跳,急忙按住人肩膀,不允他再动。好在蓝忘机根本没力气,连挣都未挣一下,就无声地软倒下去。忽而意识到他唤“兄长”,竟是当真在与自己说话,不由得心下一软,柔声道:“兄长不同阿湛在一处,还能去哪里?”


  长睫又动了一下,是蓝忘机在恍惚地看他。蓝曦臣见他唇间又渗了红,只觉不忍,忙蘸新水给他拭了,道:“不说话。”


  冷水一激,蓝忘机似是终于回了些神识,认出人声,微微地转了脸去。“……阿兄。”


  蓝曦臣被他攥着衣裳,挣脱不得,只得叹道:“是我。阿湛,不说话。”


  “阿兄。”榻上人似是没有听到,只固执地重复了一回,声气皆如游丝。“……我负君深恩。”


  那游丝一瞬间绞心拧腑,他几乎要被勒出哽咽来。


  “不说这样话。”给胞弟抚了颊边乱发,蓝曦臣颤声道,“阿湛,和兄长不说这样话。”


  榻上人微微摇头,又有清泪落下,冲淡唇角的血线。那长睫挣扎着颤了颤,终于似是不堪泪的重负,沉沉坠下去。


TBC.



  • 又双叒叕强行捕捉美人 @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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