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27)

  • 老蓝:(丢掉崽子)不爹了,又不是亲生的

    (三分钟后,捡起崽子)算了……是亲生的




【篇一三】先辈匣中三尺水(2)




      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寒室的。仿佛神魂早已抽离,只在高处漠然凝视着挣扎的躯壳。


  最后一线天光也消失在层云之后,不知是阴雨还是暮色,滚滚如潮,倾轧而来。沉寂过几个时辰后风声再起,整座山间木声飒飒梵铃铮铮,像极了一大队兵马逼境,人衔枚,马却不摘铃,疾走时掀起沉重闷热的腥气。


  蓝忘机倚在窗下听着,竟至生出些错觉来,仿佛重回射日的征场。那些夜里他不敢睡去,等待战机,等待黎明,蓝曦臣偶有音书至,同他讲,待到归家去,便无需如此枕戈待旦。


  不想竟有一日,他在云深不知处也需枕戈待旦。


  早在几日前他便想过,对方在暗而他在明,与其被暗处窥伺的人牵着走,不如将他们招引到明处来。他自知有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自己,索性不去遮掩百出的破绽,心神不定,不习族务,不辩兰陵在召阴旗一事上的问责,对“那个孩子”远超常理的在意,对至亲的起疑。


  偏生这桩桩件件,全无粉饰,都是真的,不由得人不信。蓝忘机默默想了一回,觉着蓝栩那句“不堪久长”倒也不虚,他确然做不得蓝曦臣。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对方窥伺宗主的位置,而坐在这位置上的人此时众背亲离,风雨飘摇,只需要再上前一步便能得偿所愿——而那一刻他也将亮出刀剑。


  在那之前,唯一要做的只是等待。要坐得住,坐得稳,破绽百出却又不露破绽,像是弓已满,箭已在弦。


  蓝忘机缓而深地吐息,试图将擂鼓般的心跳与上涌的血气一并压下去。避尘识主,在他膝上微微颤动嗡鸣,竟有跃然出鞘之势,剑鞘剑柄灼得人皮肉都发烫。朔月却始终静寂。


  他阖眼按了长剑,低低道:“噤声。”

  



  周遭明明暗暗,他在冷风里醒来。瞬间薄汗透了一身,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不想长剑早已出鞘——他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拔剑——片刻后才意识到,那隐隐的光亮不是未熄的灯烛,而是刀剑的寒光。


  鬼声凄厉鬼气缭绕,他竟不在云深不知处的寒室,而是在夷陵乱葬岗上!


  他登时微微颤栗起来,几乎握不住避尘剑柄,却不是因着恐惧。


  他知身后是魏婴。


  三年间意识昏沉魂魄颠倒,数度梦回乱葬岗上,却未曾在梦中见过他的脸,唯梦闲人不梦君。


  他不当死,他不当死,我将护他不死——


  有人沉声唤道:“忘机。”


  血液滚沸,心跳剧烈如擂鼓,他已经辨不清那是蓝曦臣,又或蓝启仁,又或哪位宗亲长老的声音,只有战意啸叫着汹涌而起,剑光破开夜幕。大火不知从何处起,漫天漫地席卷而来,满耳都是拉杂摧烧的噼剥声。眼前光亮滚烫,却又有极黑的鬼影狰狞蜿蜒,嘶嘶如群蛇吐信。


  无论面前是活人还是亡灵,只要自己仍然站着,仍然握得住剑,就无人能伤他分毫。


  一声厉喝:“忘机!”


  避尘剑锋指向来人心口。蓝启仁竟没有什么惊慌神色,甚至没有怒意,只是他平日见得最多的神情,冷淡而严肃的,只眼神里一点疲惫与失望。


  他悚然惊觉,竭力偏转剑锋,但早已是势不可收。只眼见避尘穿过面前人的胸膛,血溅进眼睛里,眼泪一样湿润滚烫。


  拂霄落地,砸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那剑从未出鞘。

  



  刹那间眩晕铺天盖地而来,连心脏似乎都被攫住,堵得喘息都艰难。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痛,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却不防错了气息,猛地爆出一连串沉闷的呛咳。


  铁流般的液体迅速溢满了鼻腔和咽喉。


  一只手强硬地擒上后颈,将他头颅生生掰转过去,免着他当真呛死自己。


  蓝启仁沉声喝道:“调息!”


  当头棒喝,喝醒众生,斥退魔障。方才所见所为,原来不过一场幻相。


  蓝忘机仍有些恍惚,只辨着那声音,一把死死攥住了来人手腕。他甚至不知为何要这样做,动作完全不受心神控制。巨大的惊怖刹那攫紧了脏腑,像是偃师猛地抽紧丝线,而自己不是生人,只是挂在那丝线上的一把槁木。


  血落在袖子上。眼见雪白上转瞬晕开新的暗红,未及反应,就又呛了一口,破碎呼吸间全是铁锈的味道。他强忍着咽了口中血,抬头哑声道:“先生……我那时候是不是……”


  青年手劲极大,攥得他骨头生疼。蓝启仁并未应他,只淡淡道:“吐出来。”


  他偏硬忍着,想转过头去,看到长辈的脸。只有真真正正看到了,才能说服自己方才那不过虚相,他并未手刃师长。不想血倒灌进喉咙,勉强压下去的呕逆感瞬间往上冲,终是抑不住,俯身吐了出来。


  胃里止不住地抽疼,胸腔一片烧灼感,呼吸间肺腑如剖。好在他一日里几乎未进饮食,此时吐的除却几口清水就只有血。意识恍惚间,却有汹涌灵力自几处大穴近乎凶狠地灌入,逼停翻腾的血气,强硬地稳住经络震颤,直至血行平稳,如百川归经,吊起灵台清明。


  “急火上行,血不归经。”蓝启仁叹了口气,将蓝忘机攥着他腕子的手指拂下去,“前几日都熬过来了,如何便待不得最后一时?留神功亏一篑。”


  不想那手指只落下去了一瞬,竟又猛地攀住了他袖子,像一株蛮横生长的藤蔓。规整衣裳被扯乱,蓝启仁素来谨守仪态,亦不喜被人碰触,当即挥手再次拂开蓝忘机:“没规矩。”


  青年不依不饶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唇齿间全是未干的血,无端竟带出些似要落泪的悲戚。一句话尚未说尽,已是哽咽不得语。


  “我是不是——”


  短暂的沉默。


  他眼见蓝启仁拢了散乱衣襟。光暗恍惚,他看不清那衣襟下是否也掩着狰狞的伤痕。


  灯火跃动,在年长者面庞上投出岩壑一般深深的影,显得人犹似一尊经着烈火灼烧的白石。


  蓝启仁静静看他良久,叹道:“忘机。已经过了,便不提。”


  不待蓝忘机再应,他又道:“先看眼下。我讲,你且听着。”

  



  蓝忘机无言,方欲起身,却见案上已经多出块帕子,只得先拾起来拭了口鼻处血迹。帕子浸过冷水,贴到肌肤时激起阵细微的颤栗。不防又有点粗糙的温热落上来,只一瞬,又移开了,像是谁很轻地抚了一下他的脸颊。


  触到人额角脸颊都灼热,蓝启仁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声:“倘你不……”


  “不。”


  一句未了,便被生生打断。青年直直盯着他,神情里有种近似凶狠的不退不让。他眼睛颜色浅,这凶狠便显得人犹似长夜里潜行的,伺机而动的豹。疲惫却依旧警醒,森森暗色里一双荧荧的眼。


  蓝忘机道:“我待此时良久。”


  “好。”蓝启仁也不多与他纠缠,道,“而今清平,云深不知处并非人人都执刀兵。更多的灵剑与法器,都是存而不示人。”


  蓝忘机自幼长在云深不知处,自然清楚蓝启仁说的是何地。“琴阁。剑阁。必争之地,当夺先机。兄长朔月在我手,我将去剑阁。琴阁需得劳动先生。”


  两处堪称云深不知处的武库。上品灵器的威势远非凡物能及,纵然是姑苏蓝氏的修士,也并非人人都使上品琴剑。在蓝忘机二十余年的记忆里,事急从权,开琴阁剑阁,无论修为高低,一应分放灵器的情形只有两回,一回是火烧云深,一回是射日之征。


  倘是欲争宗主位,少不得兵戈相见。倘是要兵戈,少不得要去那两处。


  “尚有一事,需得留神。”蓝启仁接着道,“半月前我去过一回彩衣镇,听闻人言,镇上近来常有行商走马。”


  “北人不惯船,南人不惯马。”蓝忘机忍着隐隐的头疼眩晕,勉强道,“地界在北,又惯于商贾之事,大抵是从兰陵来。”


  蓝启仁微微颔首:“那时候清谈在即,我便没有多想,只道是随兰陵修士而来。不想清谈会罢了,他们仍未离开。非时非节,何须如此多的商事?”


  倘是在雅室里,蓝忘机大抵只会说一句“我知”,但此时只有他和蓝启仁二人,便也不忌惮挑明了说:“怕是名作行商,实为窥伺。虽无实凭……”他微微抽了口气,咬一咬牙,方道,“虽无实凭,但或有里应外合之事。”


  蓝启仁沉沉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言。他来时挟剑负琴,那琴横在案前。


  山径上石灯渐次亮起,自一灯传诸灯,而后万灯皆明。


  “记得曾有一支习我姑苏蓝氏琴术,而后又因‘道不同’,转投兰陵金氏。因着琴剑皆通,射日之征后声名渐起。玄门论及乐修,姑苏蓝氏之后便是此人。论及剑修,亦能占一席之地。”蓝忘机看着案上琴,慢慢地说,“兰陵父子二人,工权计,惯做暗中事,又将自己摘出去。纵是对我姑苏蓝氏起他念,想也不会使自家子弟来趟这水,定要令旁人做马前卒的。而那秣陵苏氏又知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蓝忘机原本还欲说“有这心念,如何不好好地使在射日之征里”,转而又想到金光瑶潜伏岐山日久,一举刺杀温若寒的旧事,当真是另一重意义的知己知彼,索性缄口不语。


  蓝启仁冷声道:“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他说得无甚起伏,案上那琴却似是应着人声,七弦自鸣,如风过松。


  蓝忘机微微一怔,肃然道:“久不闻先生琴。”


  “既是经过射日之征,当知兵事。”蓝启仁不看琴,却看他,“倘是想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应在何时?”


  “非是夜半,而是平旦将至。”警醒过一夜,长夜将尽才是人最易松劲的时候,夜袭便多在此时。而现下甚至未至亥时。他素来聪颖,如何不知蓝启仁此言何意。


  他要如何熬过如此漫长的一夜,又要如何保证到最后仍能负起琴剑。


  纵是需得枕戈待旦,至亲在侧,也能暂得一夕安寝。

  



  他并未当真睡去,只和衣在案上伏了。肌骨血肉都隐隐颤栗,却又有种怪异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辛烈酒气猛然冲进鼻子。蓝忘机微微呛了一下,几乎是悚然惊醒。云深不知处禁酒,他险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好在清醒只需一刻。蓝忘机迅速意识到自己仍在寒室。数月前他曾私饮,醉酒后闯入古室,惹出过不小的乱子。蓝曦臣当即没收了余下那大半坛酒,封在寒室,免着人再碰。


  身作宗主,言行皆为诸人准则,蓝曦臣自是不饮酒的。更不必说蓝启仁,毕竟姑苏蓝氏的宗主便是准则于他——


  然后他看到蓝启仁揭了那坛酒。


  揭了那坛酒,朝剑上浇下去,又拈火符一燎。一道流火从剑镡直落剑尖,锋刃刹那烧出铮然亮色,甚至泛出微微的蓝。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他衣冠磊落。手中剑教子弟,斩厉鬼,也杀人。

  



  时候将至。

  

  蓝启仁翻转长剑,归锋入鞘。他看着那森森半截寒芒,却奇异地不再感到恐惧:“先生,倘我不幸……”


  “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便不惧死。”剑鞘朝地上微微一顿,蓝启仁沉声道,“你倒是想得清楚。”


  沉默似是极短暂,又似极漫长。


  蓝启仁重重一叹,道:“我将看顾那孩子。”随后不待蓝忘机应声,又道,“既是如此,我也少不得问一回。倘我不幸,尔将何如?”


  平平一句反问,蓝忘机却禁不住颤栗起来。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从未想过有那么一日,面前的师长也会死去。昔年战事起时他还太年轻。他确然是利刃,那支“水木明瑟”系的宗亲是利刃,但无论如何锋利的刀剑,都无法斩断汹涌的洪流,只被那洪流卷挟而去,甚至来不及去思索死亡。


  “……竟是从未想过?”片刻后未见回应,蓝启仁不免都有些讶然,“且不说火烧云深和射日之征两桩大事,纵是上天垂幸,人人都能考终命,不横死,我也该是走得比你二人早的。如何能没想过呢?”


  青年终于开口。


  “我将活。”他道,“无论成或败,在此处,或是留不得此处——我都将活。”


  蓝启仁凝视他良久,而后挟了琴剑,先一步朝夜色中去。

  “既如此,我亦能无所顾。”

  



  夜色深沉,云层浓厚,天边已能听到沉闷的滚雷。


  他抬手下了云纹抹额,微微理过一回,置在折屏上,同那宗主大袍共在一处。


  青云彩云缭绕高举。


  他轻声道:“长风助我上高楼。”


  第一道闪电劈下时,蓝忘机吹熄了灯火。


TBC.



【注】

日常祸祸古人。“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捏他了阮籍。“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是李贺的《春坊正字剑子歌》。



  • 终于瞎几把搞完这段了!可以搞涣了!吐魂躺平

  • 日常孜孜不倦地骚扰美人儿 @刀氏女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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