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17-19)

  • 开篇先 @刀氏女 ,美人儿怂恿我囤字!(虽然但是,并没有囤出多少)

  • 看之前默念三遍:休休没有智商。没有智商。没有智商。




【篇八】龙泉颜色如霜雪(2)

  



  蓝枢目瞪口呆。


  那一剑的威势固然斩钉截铁,削金断玉,任谁都会感到惊骇,但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并非上品灵器避尘,而是自己挂在腰间的习剑。


  他随蓝忘机自山径上下来,未至山门,便感到了暗涌对峙的剑气。那时候他的手已经按上剑柄。纵然如此,也只来得及感到一点风声和逼近的冰凉指尖,回神时长剑已被蓝忘机摘走。只平平一挥,便已是谁敢争锋之势。


  他从未想过,区区一柄凡铁,竟能锋利至此。


  直到蓝忘机归剑入鞘,少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恐惧。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轻易地取走他的剑。倘是蓝忘机的剑锋不是对外,而是朝向自己……


  微妙的寒意沿背脊直窜上去,他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掌心一片湿凉冷汗。


  

  蓝忘机淡淡道:“何人喧哗。”


  为首那金家修士傲然道:“仙督问责,尔敢不从?”


  蓝枢听得直皱眉。他幼时与父母一道云游四方,耳濡目染地听过无数鄙语,直到后来回云深不知处长居,偶尔还是会无意识地冒出一两句。因着此事,他在长桑君蓝栩手底下不知挨过多少回敲,才长了记性,学会时时守规矩,讲雅言。现下听这金家修士语出不敬,当即又想起戒尺落下的呼啸风声,不禁朝蓝洵身后缩了缩。


  蓝洵轻声安抚他:“不怕。”


  我并非怕他们,我是怕长桑君。蓝枢有心解释,又觉着委实不合时宜,索性敛口不语。


  蓝忘机道:“为何要从。”


  众人眼前,那金家修士不防被如此挫了一下,登时恼羞交加。好在尚存了几分清明,不至于立时拔剑。方才蓝忘机那一剑雷霆万钧,却用的只是身边弟子的习剑,避尘并未出鞘,足能见出并无伤人意。此时倘是他再发难,反而理亏,只得强抑怒气,道:“仙督乃是射日之征后,伐温众家共同推举,姑苏蓝氏亦在其中。今日含光君却口出此言,不知是目下无仙督,还是无我兰陵金氏,又或……无当日伐温百家同盟?”


  蓝枢父母皆战亡于射日之征,平日里最听不得有人如此轻慢旧事,当即恨声道:“当日未曾见你兰陵金氏如何冲锋陷阵,日后论起功绩来,倒是一等一的!拿着这仙督的名号,当真问心无愧吗!”


  蓝洵低声道:“玉衡。”


  那边已经有人厉声喝斥:“小儿辈安敢妄言!”


  为首的金家修士倒不恼,只冷笑一声,道:“若是拿死人多少来衡量功绩,只怕合该往下排的是你姑苏蓝氏。宗主不赴前线,蓝启仁窝居后方,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分了一份战果。”他瞥一眼少年的云纹抹额,“本家子弟?姑苏蓝氏雅正为训,不想是这样教导子弟的。”


  蓝忘机冷冷道:“我姑苏蓝氏家事,尚不必劳动外人。”


  一阵细微的嗡鸣,护山结界隐隐震颤,依稀有有一行白衣自山下朝上行来,原是先前被遣去寻人的一支蓝家子弟归山。来问责的金家修士原本气势甚足,也是存了几分自己人多势众的心思。现下一来有蓝忘机,二来又有蓝家修士到来,恐问责不成,反被前后夹击,气势顿时泄了一半。


  蓝忘机缓缓地说:“行事玄门,当知有法。两家交结,凡事必先互告家主,家主知,而后做定夺。今兰陵并未告我家主,即遣人入仙府,竟至罔顾规矩,强闯山门。不告而入,是为强寇,我姑苏蓝氏本可杀而不偿。念两家世相交好,又有同袍之谊,故而不究此事。倘兰陵宗主于蓝湛行事有何不满,但请告知我宗家主。诸位再入姑苏问责不迟。”


  他声气淡淡,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像是只在叙说一件最寻常的旧事。


  “须知上一回如此进我山门的,还是那岐山温氏。”

  


  眼见一群金家修士背身离去,蓝枢无声地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用力握着剑柄,此时从掌心到指根到指尖都是木的。在衣摆上拭去满手的汗,见蓝忘机并没有看向这边,便悄声对蓝洵道:“方才我当真觉得要打。”


  蓝洵面上却不见意外,徐徐道:“打不起来的。”


  少年疑道:“为何?”


  云深不知处向来行事有序。不需蓝忘机说话,金家修士一散,山门前的蓝家子弟也静静散了,各行其事。蓝洵亦转身朝藏书阁去,不想蓝枢竟一步不错地跟了上来,只得无奈道:“你当打起来这般轻易?说打便打了?”


  蓝枢不知他是何意,只茫然“啊”了一声。


  蓝洵道:“两家交结,如非宿怨,不动刀剑。倘是当真落下人命,那便不是两人之事,而是两家之事。若是寒门,倒还好说些,换了姑苏兰陵这般世家,一旦结下怨恨,轻则路见子弟遭难而不救,士女不相姻亲,重则两家割席断义,乃至深仇,欲除之而后快。后者便是射日之征。”


  他说得平静无波,蓝枢却无端觉出一股寒意。


  “纵是那射日之征,也不是说打便打了。”蓝洵接着道。山径曲折绵延,他走得很慢,说话也很慢。“玄门苦岐山温氏久矣。十数年间,多少小门户被侵吞,而百家尚无联同伐温之意,只因着心下尚存侥幸,觉得灾厄不至于落到自家头上来。直到我云深不知处被烧,家主青蘅君亡,大公子落难,二公子听训,众家方醒。倘是独木,姑苏蓝氏百年世家,尚不得免于摧折。如若还不合而成林,诸家只会各各沦亡。这才逐渐兴战意,立盟约,再至云梦莲花坞灭门,这同盟才算画下最后一笔。楚人轻命重气,姑苏家恨难平,清河刚烈不容折,兰陵顺势而为。现下讲来,只说百家三月而灭温,其前经了多久,其间死了多少人,其后又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将事情一一理平,又有谁还会记得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哀凉。


  “射日之征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死在其他事情里的人了。早不会有人记得。”


  蓝枢听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所以,其实那些金家的修士,本来也不会动手?”


  蓝洵道:“现下是承平世,我姑苏与他兰陵各有所予,各有所求,当真起了伤人的冲突,于他只能是一时之快,并无长远好处。兰陵金氏眼光不至短浅如此。”


  蓝枢大松一口气,道:“那他们今日便只是寻衅了,还说什么因着召阴旗来问责。”


  时值日中,满天密云散了些许,雪白的日光为破碎云层镶上明亮的银边。似是被那光芒晃到,蓝洵微微眯了下眼,道:“‘行事玄门,当知有法。’兰陵金氏气焰嚣张,但也是玄门世家。仙督之令,不至于凭空捏造。今日是来寻衅不假,这寻衅的由头……却也不见得有假。”


  蓝枢惊道:“含光君当真在外使那夷陵老祖的术法?仙门百家共诛之的夷陵老祖?”


  “蓝玉衡。”

  蓝洵转头看他,眼神深深。

  “这便不是你该问的了。”

  

 


【篇九】飞镜无根谁系(1)

 



  带人归山的正是蓝翚。蓝忘机虽已料到大抵是无甚结果,但当真听到时,仍是难免失望。面上却没有显出半分,只道:“好。我知。”


  蓝翚道:“含光君,可还需再遣些修士寻家主?”


  蓝忘机淡淡道:“暂且不用。几日里无此必要。”


  蓝翚抱剑应了一声,却并未转身离去,而是道:“含光君。”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我知你要讲什么。”


  蓝翚直视着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事绝非外人设计。”


  蓝忘机不置可否,冷冷地说:“你是要我疑心同族。”


  若是寻常人,大抵会被蓝忘机这般容色慑得不敢正视。但蓝翚远非寻常人,他同蓝忘机年纪相当,经过火烧云深,经过射日之征,甚至亲眼看见戒鞭落在蓝忘机身上。某种程度上他见过的血一点不比蓝忘机和蓝曦臣要少。“背刺之威,远甚于外人的白刃。岐山温氏何等气焰,家主温若寒何等声势,最后是如何覆亡?多少也是一代枭雄,最后不死于征场的刀剑下,而死于身边人孟瑶的背刺!倘他不死,射日之征不至三月便胜,岐山温氏不至三月便亡。我姑苏蓝氏比及当年岐山温氏如何?倘是含光君仍不敢,或是说,仍不愿疑心亲族,我姑苏蓝氏到头来怕是不败于外患,而败于同族人之手!”


  “含光君时至今日,仍笃信这云深不知处的所有人,每个人,都是同你在一处的吗?且不说未见分晓之事,便说旧事,只提旧事——三年前落在含光君身上的戒鞭,便是先生在宗主面前言语相逼,宗主才下得去手的!否则宗主向来性子温和,又同含光君是同胞手足,若不是有极亲近的人相逼,他何至于此?”  



  长鞭撕裂空气,凄厉尖啸犹在耳侧,整副肌骨都开始止不住地隐隐抽搐。蓝忘机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栗起来。那场鞭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意识都是昏沉的。半是伤势沉重,半是……本就不愿去想。


  虽然他时至今日,心下仍无愧无悔于护着魏婴,倘使时间溯流他还会做一样的选择,他不认为这是错的。但这一端的无愧无悔无错并不能抵消另一端的罪业。他知伤人有罪,知自己手上已经沾了同族长辈的血。将刀剑向族人,姑苏蓝氏此前从未有人敢行如此大逆之举。蓝曦臣身为宗主,罚他这三十三鞭子一点都不冤枉。蓝栩说出那句不原谅时他心下反而是释然的,倘是族人当真原谅,甚至都不需原谅,只是淡淡揭过去,不再提,都足够让他无地自容。


  道理都是明白的。这世间哪有他不明白的道理。但纵是如此,纵是如此——


  当蓝曦臣亲手执罚,戒鞭真真正正落到身上的那一瞬,他仍是不可抑制地感到心冷,感到恐惧。


  那些无理的,微弱的,难以诉诸言语的期冀,到头来全化作明晃晃的悲戾,锋利又坚硬地绞进胸腔。带出大泼滚烫淋漓的血,溅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转瞬就变得同石头一样冰凉。


  自此三年,骨肉手足,不相亲与。


  本以为这已经是心冷的极致。不想现在又有人讲出,当初喝令蓝曦臣举起戒鞭不是旁人,而是蓝启仁。


  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几乎全由蓝启仁教养长大。云深不知处的规训约束少年人也约束年长者。蓝启仁性情严正,但真正疾言厉色的时候并不多。纵然如此,他在蓝启仁面前垂首听训的时间,怕比面见父母的时间加起来都还要长。


  他早已视蓝启仁如亲父。


  而他的父亲告诉他的兄长,依着规矩与理法,你应当对他举起长鞭。


  他们能看到规矩理法,却看不到他。

  


  太阳破开云层与雾气,一把雪亮的光,疏疏朗朗地照下来。枝梢檐角的薄霜闪出碎琉璃一般的光。


  明明身在白日之下,他却只觉得冷。那些碎琉璃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惊异于自己还能沉默而平稳地站着,听蓝翚说话。

  

  蓝翚道:“一涉权位,但有相争,纵是至亲也不出其外。父子疑心,兄弟相残。看而今的兰陵金氏,便能觉出一二。金光善与金光瑶,有父子之名,而无父子之心。射日之征后敛芳尊势盛,兰陵宗主便心生忌惮。他据守金麟台多年,势力深厚,金光瑶无法一朝翻覆,便交结其他世家,以一人之名建瞭望台,至于包庇薛洋,暗纵鬼道,无一不是远交近攻之举。”


  蓝忘机并不应声,只静静看着他。


  蓝翚接着道:“同是宗主之位,我姑苏与他兰陵,并无不同。名义上既说是择贤而传,那么父传子可,兄传弟亦可。当年火烧云深后宗主重伤,而至危重,泽芜君时年不过弱冠,当真要他扶大厦于将倾,周旋百家,着实艰难。但宗主仍将这位置给了亲子泽芜君,并未交予胞弟蓝启仁先生。你我都是自幼长在云深不知处,听学于先生门下的,当知他是如何有大才的人。而直至宗主身去,这大才都未被他所信所用。兄弟忌惮,竟至如此。”


  他慢慢念道:“人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能言。”


  “我云深不知处以雅正为训。名不正则言不顺,事不成。故而他绝不会明着去夺宗主位,而是暗下功夫。泽芜君继任时年纪极轻,性情又温雅,难以服人。从火烧云深到射日之征,乃至向后几年,我姑苏蓝氏的宗主名为泽芜君,实则为他。双璧难驭,但一璧若碎,只余一璧,操纵便会容易许多。三年前一定要迫使泽芜君行鞭罚,也正在于此。但事不遂人愿,纵然只是一璧,这几年里论门资,称势位,泽芜君羽翼已成。”


  “所以此番泽芜君失踪,音讯全无。幕后人究竟是谁,含光君心下最好有些准备。”


  蓝忘机无声地深深吸了口气,静默半晌后,方道:“我心下自有考量。”


  蓝翚不错眼地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道:“知人知面,难知其心。恕蓝翚直言,泽芜君身上并无旧事,但含光君身上……旧事未免太多,也太明显,太容易被旁人所用。在这样的风头上,将含光君推向这样高的位置,我确然难知其意。”


  他执剑朝蓝忘机行了一礼,转而朝山径另一边行去。


  “蓝翚言尽于此。”

  


  彤云散了没多久便重新合拢,再也见不到耀目的阳光。


  拖着伤腿一路从雅室行到山门前,又在深秋的冷风里折腾过这许久,伤处如灌铅,肌骨僵冷。蓝忘机已经几乎要站不稳,所幸无人在旁,他便倚向一块山岩,缓过许久后才又站直,朝寒室行去。


  右腿几乎无法使力,仿佛碎骨交相磋磨,触地就是难耐的疼。


  他走得极慢。


  深秋水势回落,露出涧底的白石。山径一路朝上绵延,隐在雾气、枯溪和参天的古木间。间而有归鸟扑翼,几片落羽悠悠飘下去。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那张华贵的,印着兰陵金星雪浪纹的信笺突兀地浮出来。蓝忘机不禁微微一恍神。只他现在能站住就已是勉力支撑,走起路来更是艰难,全靠一口气撑着,这一恍神,竟是腿上失力,整个人重重摔了下去。


  避尘剑鞘撞在坚硬的白石上,铮鸣半晌不绝。


  意识空了一瞬。这山径他从幼时便在走,走过二十余年,早已是极熟的,纵是闭着眼都不应会摔。本能地想要起身,不想腿上根本使不了力,第一回竟是没能起得来。


  一瞬间他竟不合时宜地想起少年时。那时候他与蓝曦臣一同习剑,少年人年长一岁肌骨便不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蓝曦臣对剑都是格外艰难。但每每被击倒时,总有同胞兄长,朝自己温和地伸出手来。


  而现在让他倒下去的不是寻常的刀剑,也没有人朝他伸出手。


  指间唯有虚空。

  

  蓝忘机无声地喘了口气,将身体重量转到无伤的左腿上去,扶稳径旁的山岩,慢慢地站起身来,拂去膝前衣摆上沾的雨水与尘泥。

  

 


【篇九】飞镜无根谁系(2)

 



      深山的夜雨柔细绵密,不见雨线,白石山径上却已经积了层透亮的水色,迎着月光明明灭灭。每隔十余步便是一处玲珑石灯,上作浅浅的忍冬卷草纹,取佛典义,象征人死后魂灵不灭,转而复生。


  亥时已过,石灯却仍然亮着,刻纹里浸了薄薄的雨水,一眼看去柔和清楚。蓝枢凝神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


  那石料已被长燃的明火符燎热了,他摸到一手温热的潮湿,像是新流的血,也像未干的泪。


  他轻轻地说:“长毋相忘。”

  


  静室里仍是无人,蓝枢便如白日那般向雅室去。不想雅室也无人。他在檐下立了片刻,转而朝寒室行去。


  转过一处山石,远远地看到寒室里透出光来。夜色里石灯如碎星,那光亮便是群星拱之的北辰,或是明月。


  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打在枝叶间噼啪有声。他一路走来衣摆都湿透了,夜风一吹,冰凉地黏在腿上。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紧走几步便蹿进寒室庭下,正欲伸手叩门,又燎火似的抽回去。反复几回后才横下心,闭着眼扬声道:“含光君。”


  听得门扉后有人轻声应了,才深吸一口气,抬步进去。


  蓝忘机早已卸了那身华贵的锦衣,只着常服,一色素净的白。那种逼人的威压感淡了大半,但平平一抬眼,仍是霜雪之气。他并未如人前那般端坐,只是抱膝而坐,手臂扶在腿上,在姑苏蓝氏的规训下已是个堪称随意的姿势。但蓝枢仍是下意识停在了离书案几步的地方,不敢再近前,只怯怯道:“含光君。”


  蓝忘机淡声道:“近前说话。”


  少年慌忙应了声,几步行至案前。离得近了,才看到案后人垂下去的腕子,指节隐在大袖的阴影下,却仍能辨出苍白泛青的颜色,似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含光君,我……”


  他斟酌了一路的措辞,此时见着蓝忘机,却仍不知该如何说,最后竟至尴尬地立在原处。沉默片刻后,索性上前一步,倾身将案上书卷字纸并笔砚都理到一旁。手忙脚乱间不知将什么拂了下去,也未曾顾及。


  蓝忘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默默将那两截断裂的玉簪拾起,握在掌心。


  他仍记得这簪子是如何断的,在那个自己落荒而逃的夜晚。


  终于清出一片地方。少年又从袖间摸出只乾坤袋,画符拆开,却因着手在抖,一连画过两回,才见得微弱的光芒一闪,袋里装的物事落了半张案几。


  蓝忘机怔了一下,他自觉早间和蓝枢一同从雅室去山门前时,自己面上看去应该还是无甚异样的,不知这孩子是如何知道自己有旧伤。“你从哪里寻的药。”


  “药舍。”听得人问,蓝枢反而不尴尬了,一五一十答话。


  旧伤复发,蓝忘机已经被难耐的砭骨之痛折磨了整整一日。经了山门前同金家修士对峙的一回,又莫名其妙在山径上摔了一次,生生拖到现在,早已是心神俱疲。封穴与梳理经络都毫无作用,人前他不得不端坐,独处时实在不敢再以这姿势压迫伤腿,只得抱膝而坐,指节用力抵着断骨附近几处大穴,试图缓解疼痛。 


  见他微微皱眉,少年当即打了个激灵,迅速挺直背脊,接着道:“我……我知含光君大抵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便并未同那边的师兄说。只道是同门习剑时不慎受了伤。”


  刀剑无眼,习剑时难免碰了骨头错了筋。云深不知处的药舍对此有专门的成药,子弟门生可自行取用。


  蓝忘机勉力忍过又一阵绵长的,直透到骨子里的抽痛,咬牙道:“你今日夜巡?”


  蓝枢不解其意,还是照实答了:“不是。”


  蓝忘机缓了缓气息,又道:“我云深不知处不可夜游,不可欺诳。长桑君决计不教你这些。谁使你这样做的?”


  少年抿一抿唇,不答,只道:“含光君且先看看……有无能用上的。”


  蓝忘机道:“回话。”


  他本就面冷,眉目沉下去时更是寒气慑人。蓝枢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不敢应声。好在此时一人从外间进来,合了纸伞,道:“我。”


  原是蓝洵。深秋夜凉,他袖间拢了只小小的手炉,似是使得久了,泛出微微的锈色。炉盖上有镂纹,被寒室里烛火一照,在他雪白衣襟上映出半幅风竹惊鹤。


  蓝枢长长地松了口气。若不是蓝忘机仍看着他,他几乎要立时溜去人身后躲着。蓝洵立在门边,静静看了两人片刻,朝少年道:“你去罢。”


  蓝枢求之不得,恭敬一礼,转身便朝外去。


  蓝洵道:“我多拿了一柄伞在廊下,记着取。秋日里雨凉,莫淋着。”

  


  少年人步子轻而快,只片刻,就已经走出很远。蓝忘机凝神听那足音隐在雨声里,方叹道:“我哪里便至于……罢了。”


  蓝枢是晚辈,故而少年进来时他尚能不动姿势。但蓝洵论起来是他师兄,再这般随意地抱膝坐着,便是轻慢之意。不想只一动作,伤腿仍是撑不住力,险些倒在青席上。


  蓝洵终于看不下去,道:“你是要仪态,还是要你那条腿?”


  他先天弱症,动辄咳喘,最忌七情涌动,这句话却俨然是有些怒了。蓝忘机不敢逆着他,生怕把他的旧疾惹出来。只得原样坐回去,低低喘过几口气,没再作声。


  少顷,蓝洵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放缓语气,温声道:“现下如何?还是疼得厉害?”见蓝忘机眼神微动,又补了一句:“说实话。”


  蓝忘机迟疑片刻,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蓝洵知他这伤是火烧云深时的旧事,叹道:“是时候有些久了……之前可有这样犯过?”


  蓝忘机摇头。不说射日之征,便是在受戒鞭后闭关养伤的三年里,这旧伤都从未如此凶狠地叫嚣过,故而现下他全无应对这事端的经验。因着蓝曦臣一事,他而今坐在这宗主的位置上,不敢轻信任何人,自然不欲让旁人知晓实情,恐被乘虚而入,只得咬着牙硬生生地扛。


  蓝洵疑道:“那便不是骨头当时就没有生好。可是近两日受了潮,或是受了凉?”


  蓝忘机低声道:“……不知。”


  蓝洵叹了口气,道过句“忍着些”,便取白笔去点他右腿断骨处,解了原本封着的穴道。


  经络一通,感觉便更清楚,蓝忘机疼得止不住微微发抖。蓝洵按着他膝盖不许他动,沿经络重重画过几个来回,最后一笔勾出半个符篆,方放开他。


  白笔是灵器,画过经络时仿佛重轮碾过碎骨。蓝忘机几乎坐不稳,只得倚着凭几,待到蓝洵终于收了白笔,早已是一身的冷汗。


  蓝洵在袖里寻了块帕子给他,又把自己的手炉也塞到他膝下给人暖着,解释道:“亦是封穴。只是贯了一半护阵,经脉便能通畅些。要是像你先前那般封上一夜,经络阻滞,明日怕是真走不得路。”


  蓝忘机勉力坐正了,朝蓝洵微微一礼:“多谢。”


  蓝洵叹道:“我非医修。不给人反添苦痛已是幸事,实在当不得谢。”看他面色稍缓了些,料是痛楚减轻,又道,“你这伤并非寻常刀剑造下的,不似他们习剑时磕碰。我知药舍的成药怕是无甚作用,但总聊胜于无,便托玉衡使法子取了些来。”


  蓝忘机自幼长在云深不知处,少年时习剑也没少受过伤,自然识得药舍里常使的成药。蓝洵见他最后寻了份镇痛的药粉,便知他仍是旧伤疼痛难耐,只是未说,不由得叹了口气,让他坐着莫动,自己取过那包油纸裹的药粉,给人兑了温水化开。


  既是已经被看得分明,蓝忘机便也懒怠再撑,索性朝案上伏下去。他白日里一直起着低热,除去稍稍有些混沌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料山门前耗过那一遭后,晚间便觉出冷来,偶尔甚至止不住寒颤,竟是越烧越高。此时额头抵着手臂,自己都能觉出灼热的温度,眼前一阵一阵地花。蓝洵将盏子推过来时他伸手去取,竟是没有摸到,指尖与那盏子堪堪错过去。


  好在人尚不至失了神志,眼睛里仍能见出浅浅的,琉璃一般清明的底色。蓝忘机自己也怔了一下,再一次地去取那盏子,倒是再没出什么差池。


  不防见蓝洵微微皱眉,随后竟伸手过来,似是要试他额头。


  已经是一日里的第二回了。蓝忘机素来不喜与旁人碰触,却两回都没有避开。


  蓝洵自然也没有碰他抹额,只是同白日里蓝枢那般,以手贴了一下他颈侧,随即叹了口气,道:“怕是得寻先生来。晚间本来就容易烧得高,现下已是这样……夜里留神出事。”


  蓝忘机无声地攥紧了袖口,轻声道:“不必。夜深了,何须再烦扰先生。”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又道:“我非稚子。也并非不知轻重。”


  蓝洵凝眉看了他片刻,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既是说了话,便自己记着。”


  蓝忘机颔首道:“我知。”少顷,又道,“修远师兄可还有话要讲?”


  蓝洵叹道:“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能有什么话。”

  


  夜色深重,寒室里雁足灯的油膏已经燃尽了,只余一支冷透的烛。蓝忘机在案上静静伏了半晌,模糊视线里见到那玉箫,心神一动,支撑着取了来,试着去吹。


  学需精深,亦需广博。正如蓝曦臣使箫而亦通琴,他一样使琴而亦通箫。


  只是现下他气息促促,勉强试了一调,竟是零落不成曲。


TBC.



  • 虽然是三章但每一章字数并没有很多……总共8.3k,可以在马桶上多坐一会儿了!

  • 躺平。看在努力鞭造了这么多(并没有)的份上大家多理理我吧!

  • 首尾呼应式 @刀氏女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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