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20)




【篇一〇】铸就而今相思错(1)




      不知是那药粉还是蓝洵的护阵起了效,原本剔骨一般的痛渐渐弱下去,转成绵长的酸楚和钝痛,像一柄小锤一下下地砸骨头。虽然仍是疼,却比先前好受了许多。锐痛淡去后便是深重的疲倦,他伏在案上一动都不想动,最后险些就着这姿势睡过去。


  心下清楚蓝洵说得在理,蓝忘机不敢睡实,怕夜半自己当真烧到人事不省。他先前便已经浑身发冷,现下更是止不住地直哆嗦。云深不知处依时令起居,入冬方起新火。现下只是深秋,又早已过了亥时,唤人备炭起火盆也是不便。他久不入寒室,早不知蓝曦臣是如何放置物事的,也无力再去多寻一床被衾,索性将自己那云纹锦衣并蓝曦臣原本搭在折屏上的宗主大袍都取了来裹着。


  喝过药后仍是不舒服,他不想像前夜那般再把药吐出来,便也不躺下,只倚高枕坐在榻上。


  两件衣裳上织着一般无二的云纹,只是宗主大袍上的云纹另拿片金绞了边线,烛火下光芒错彩,直晃得人眼底生疼。他却固执地不闭眼,只看着。


  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又或根本没有过去多久,连那烛火也熄了。


  外间忽而一阵急促步子。来人似是心下惶惶,甚至顾不得避及庭下积潦,踩得水声四溅。蓝忘机本就没有睡实,立时清醒过来。


  “含光君。”仍是蓝枢的声音,却抖得厉害,“阿愿……阿愿和景仪,都不见了。”


  他心里猛地一悸,刹那间如坠深渊。

  



  蓝枢是在回去的途中发现他们不见了的。弟子精舍的门虚掩着,他本以为是景仪粗心,又没有关好门,怕夜雨入室把他们冻着,便欲过去将门合上。不想房间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两个孩子的踪影?


  少年无声地打了个寒噤,冷汗霎时透了一身。想到白日里蓝忘机那句“倘是夜巡出了异状,拿你是问”,更是止不住地想要逃走。话虽如此,但今日本就不轮他巡夜,纵是当真问责,也问不到他头上来。倘是他现下如原样一般地回去,假作无事发生,思追和景仪的丢失便与自己无任何干系,不会有人知道他更早就已经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凭空省去无数麻烦事——


  更何况此事本就与自己没有干系。


  他回身便走,却又在山径上停住。犹豫片刻后还是走出几步,又停下,握着纸伞在冷雨里立了半晌,冻到指节都失了颜色。


  既是已经知道了,便不得假作不知道——


  依着常理,他知道自己本应将此事报与今夜巡山的门生子弟,他们自会朝上层层告知。但一来孩子安危最是要紧,二来事急从权,他决定直接告与蓝忘机。


  少年咬了咬牙,转而朝寒室奔去。

  



  云深不知处不可轻动容色。他竭力控制着,还是止不住牙齿打颤,说话时险些咬了舌尖,自己都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檐角落雨如坠珠。不见烛火起,寒室门扉先开。


  蓝忘机不冠不带,只系了抹额,一身简净白衣,长发披散。蓝枢少见他如此形貌,怔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本就病着,此时显然是已经歇下,又被生生唤了起来。原本的惶惶然里立时夹了酸楚,竟是哽咽不得语。


  蓝忘机微微咳了两声,道:“进来。站在雨里作甚。”


  见他转身进去,少年才捉大袖胡乱抹了把脸上水迹,跟在后面进了寒室。


  那消息如惊雷,落下来时便连皮带血肉地揭去一层。蓝忘机反而再觉不出腿上旧伤疼痛,也觉不出头疼眩晕,径自取了琴来,如往常一般规矩地跪坐下去。似是意识到少年的无措,他试过几个音后,微不可察地一叹:“……不要怕。”


  片刻后,又道:“不要急。”


  他声音有些哑,却还是稳的。蓝枢原本慌到站着都在抖,此时听他如此说话,心下终于有了着落,方平静下来。


  上品灵器识主,蓝忘机早让自己的琴认过那孩子。本是备着日后教习,不想先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他强压着心神不宁,缓缓吐息过几回,起手拨了几句。


  他知以蓝思追和蓝景仪的年纪,怕是连七弦十三徽都没识全,自然更不懂琴语。但在灵气深厚的仙府浸过着许久,灵脉已然初成。故而虽是以琴寻人,靠的却并非音律本身,而是灵器与其所认灵脉之间的共鸣。但这法子只能使在稚子,或是修为极浅弱的修士身上。与其说灵力相感应,不如说是上品灵器夺人心神。倘是换了年岁稍长,有些修为的修士,自身的金丹和灵脉会本能地防卫灵器的侵扰,这感应便也无从使得。这也是云深不知处子弟未至年纪,或是修为未到时不允使用上品灵器的原因,怕制不住琴剑,反被夺了魂去。


  思追幼时流落乱葬岗,未曾如寻常世家子弟一般受过安魂礼,魂魄本就不稳,更遑论还有那一场高烧。蓝忘机不敢将这法子使得太过,拨几声便会停一停。琴声里贯有灵力,他怕将孩子伤了。


  蓝忘机不说话,蓝枢便也不敢坐,更不敢扰人,只在一旁肃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琴弦一声微弱的嗡鸣,却不似从蓝忘机手下传出。随即就见蓝忘机从琴案边起身,却微微踉跄了一下。他心头一惊,几乎要冲过去扶人。好在蓝忘机只一瞬就站稳了,容色一如往常,甚至让他疑心方才不过是摇摇烛火造出的错觉。


  好在不待他问,蓝忘机便已开口:“有刀兵气,当在刀兵地。”


  蓝枢茫然地应了一声。云深不知处的刀兵地只有两处,一为存剑的剑阁,二为铸剑的止戈堂。他见蓝忘机转到屏风后,片刻便披了外衫出来,竟是要去亲自寻孩子的模样,急忙道:“含光君……含光君且慢!”


  旁人或许不知,但蓝枢清楚他昨日便晕厥过一回,日间还在起热,后来又从蓝洵口中得知他还遭过折了骨头的伤,此时再不敢任他冒雨出去寻人。“蓝枢自去寻他二人,万不敢再劳动含光君!”


  蓝忘机本已行至庭间,听闻言语,又回头看向少年。夜雨柔密连绵,便将他神情声音也隔得远了,模糊地辨不分明。“我亦有恐惧。”


  少年在檐下怔了片刻,拾了伞,抬步追出去。

  



  姑苏蓝氏的铸剑堂名为“止戈”,止戈为武,意即告诫子弟门生刀兵为杀器,需至不得已方用之。且因着刀兵气伤人,止戈堂向来不允准幼童进入。蓝枢已经十五岁,金丹已成,离得近了都觉出些不适,本能地调动灵力抵御。


  不知两个孩子是如何摸到这里,又如何想到来这里的。


  蓝枢心下觉得不可思议,转而想到自己幼时与父母在外云游,也是止不住好奇的性子,说哪里不能去反而越想去,一时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他记得止戈堂里的铸剑人号曰云中君,虽不是姑苏蓝氏中人,但一样是因着射日之征失了亲族,后被宗主蓝曦臣所救,感念恩遇,故而在云深不知处作客卿,为蓝家子弟铸剑。蓝枢自己的双亲也是亡于射日之征,纵是对此人行事之怪异放诞早有耳闻,此时仍不免生出些奇异的亲近,扬声道:“云中君!”


  无人应他。只有熊熊炉火,与间而金铁撞击的铮鸣。


  意料之中。蓝枢叹了口气,转而去看思追与景仪。


  好在两个孩子都无甚大碍。景仪年纪更小,神情迷茫,问话几乎答不上来,一开始还把蓝枢吓得够呛,当他被刀兵气冲了神智,后来才发现这孩子不过是困了。他拿景仪没法,只得屈尊当这小公子的车舆,任由他靠在自己颈窝睡得人事不知。


  然后他看见层叠雨幕里,蓝忘机重重跪倒下去,抬手抱住了思追。


  孩子显然也被这一下惊到,只怔怔站在原地。蓝忘机手劲大,抱他的力道卡得他肋骨生疼,甚至还有些略微的抖。他此前从未被这样抱住过,心下竟无端生出些恐惧,不由得微微挣扎起来,想脱离蓝忘机的手臂。


  似是感受到他的抗拒,下一刻,蓝忘机便松开了他,却仍没有站起来。思追朝后退了几步,脱开他的怀抱,怯怯道:“……含光君。”


  稚嫩的童音又轻又软,转眼便被雨声洗去了。


  石阶浸满秋雨,蓝枢只是站着,都感觉湿冷的寒意从脚底招摇地蔓延上来。少年心底倏而一凉,想到蓝忘机腿上的伤,这一番折腾后怕是难站起来。但景仪还睡在臂弯里,他一时间也不便去扶人,只得轻轻唤了声“阿愿”,示意他扶蓝忘机一下。


  但孩子到底是年纪尚小,云深不知处也并不教人察言观色。姑苏蓝氏的子弟,在外从不需要看人脸色行事。是而思追听得他唤,却没能领会到其中意思,仍低头站在原处,竟似是个认错的姿势。蓝枢急得跺了下脚,将景仪换到单手抱着,暗暗祈祷这小祖宗不要突然翻个身,正要伸手去扶人的时候,见蓝忘机撑了一下地面,而后站起身来。


  不知为何,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便听得蓝忘机对思追说:“云深不知处不可夜游。止戈堂也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蓝枢简直开始替景仪庆幸,还好这孩子睡着了,听不到蓝忘机说话。先前在寒室里,蓝忘机一句“回话”就让他战战兢兢,不敢正视,更不说此时面对含光君的只是个小孩子。果不其然,蓝忘机话音未落,思追的眼眶已经红了。


  在铸剑堂困了半宿,他早被刀兵气冲得头晕目眩,却又找不到回去的路。带着景仪试着走了几回,最后都还是回了原地。他试着问过炉火边打剑的人,那人却只是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理睬。到最后景仪已经累得快睡着了,他也不敢睡。惊惶恐惧里熬过许久,才见到寻过来的蓝忘机和蓝枢,当即只觉得委屈。蓝忘机冷冷淡淡两句话一出,终于再也撑不住,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蓝忘机也怔了一下,自己平日里说话便是如此,不想此时只两句就把孩子惹哭了。偏偏他哭也不出声,只是掉眼泪,偶尔抽噎一下,看上去更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一直站在铸剑堂前也不是事。夜色里雨声不息,蓝忘机叹了口气,俯身在孩子面前虚虚画了个避水的符篆,又放缓声气,问道:“会难受吗?”


  蓝枢怕他只顾着哭,急忙补上一句:“含光君在问你。先……先答话。说实话。”


  蓝忘机见孩子一张小脸苍白如纸,皱着眉毛往后躲,叹道:“罢了。”他料想思追已经在刀兵气冲人的地方待过许久,已经虚弱到受不住灵力波动,哪怕是一张最简单的灵符。见他如此,便撤了符篆,又取了自己肩上外衫,把孩子从头到脚裹严实。


  思追乖顺地站在原地,任由蓝忘机动作。蓝枢看他模样,就知道这孩子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夜游破禁的错,所以一声不出,不由得在心下哀叹,景仪成日和他黏在一处,怎么就没学来这乖巧的十之一二。


  忽而听到一声小小的惊呼,原是蓝忘机将思追抱了起来,走入雨中。他急忙跟上去。不出几步,却又听到人声在背后响起,低沉嘶哑,似是很久没有开过口。

  “我识得他。”


  蓝枢不知其意,回身应道:“云中君……云中君说识得谁?”


  那人说话的腔调颇有些怪异,不似雅言:“我是在同含光君讲话。”


  蓝枢幼时随父母行游,听过无数不同地方的口音。姑苏蓝氏敏于音律,他突然意识到这位云中君该是楚人。


  不说他,而说蓝忘机,那是识得他怀里的阿愿?少年在原地茫然立了片刻,见蓝忘机并无回头之意,云中君也没有再说话。索性回身朝人匆匆一礼,也快步走了出去,追上蓝忘机。



  深夜雨势渐急,蓝忘机又没有拈符避雨,衣衫与长发早被淋透。


TBC.



  • 虽然妹有编造完一整个情节,但再不更新大家可能就忘了前面我都胡扯过什么了……(因为我已经忘了)

  • 日常 @刀氏女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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