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湛中心】行行(上)

 

  • ⚠️我流三连:清汤寡水,拐弯抹角,不说人话。

  • 是那十三年间的一件事,关于金凌为什么怕含光君。




01.


四月初六。洛阳。


若说兰陵金麟台是仙门第一等的繁华地,那么洛阳城自当是人世间第一等繁华地。正是春好时节,苍苍邙山泛出碧色,城南有伊水洛水二河,春水上涨漫溢,几乎与河岸平齐。城内遍植牡丹,此时开得正盛,一派倾国倾城的明艳。洛阳尚佛,城内城外皆有浮屠精舍,四月初八即是佛诞,各处更是整饬得鲜洁如新,春风一过,梵铃声便荡了满耳。


内城有宵禁,日入则不得进城。从他处来赴洛阳的行客,若是时候赶得不巧,便少不了在外城投宿。近日又逢着牡丹花期和佛诞,慕名而来的旅人尤多。但有些财力的人,多去寻那房舍用具都讲究的客舍了;若是身无长物的寒素人,则索性去佛堂过一夜。一来二去,倒余下这处隐在巷子里的小小旅舍,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客舍主人也不急不恼,横竖几年来都是如此。他如今也早已无心钻营经济。



“可有住处?”


不想竟有客人,店主颇惊讶地抬眼看去。


来人身量瘦削修长,听声音是名年轻男子,着一领素色大帔,风帽的阴影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见鼻尖和下颌。不知是阴影的映衬还是本就如此,那人的脸色唇色极白,几乎没有血色,像是薄薄刷了一层粉浆的新墙。


风吹起那大帔,一柄银白色长剑若隐若现。他无声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朝后避了避。


似是感觉到他的畏惧,来人轻叹一声,稍稍揭起帽檐,露出整张脸来,示意自己并非有意隐匿面容的歹人。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落下去,天光一照,甚至能看清他额角至耳下一道淡淡的刀痕。还好那伤痕长却极浅,只是一线薄红,不出意外过段时日便自然消了。否则这一幅极好的容貌,不知要令人如何痛惜叹惋。


“仪容不整,着实不便见人。见谅。”


那人淡淡道。


方才几个字时听不出,此时这一整句话,店主便听出此人气虚力乏,似是身上有伤,或是长途奔波,但仍是礼仪端方,毫无落魄之态,心下便摸索出不一般来。


洛阳是繁华地,他来这城西已有七八年,也算是见过些人,达官显宦、玄门名士,甚至是东瀛人和高鼻深目的胡人,此时这年轻公子并不会使他过分惊讶。只是这年轻公子不去那等好客居投宿,偏偏来自己这偏僻地,倒使他心下奇怪起来。


那人道:“不惯热闹。”


原来如此。商家向来察人言观人色,见那人不欲多说,店主便也不再问,只道:“小店寒素。公子多担待。”


那人微一颔首:“有劳。”



洛阳城中多贵人,府第铺张,街衢纵横,寻常人家只能挤在小巷里。此地正好是一处巷角,又因着现今只有他一人住,才显得稍微松快些,甚至能辟出一二间多余的房室作客舍。


店主引着那青年朝后院去。小小院落里植了几株芍药,此时也应着时节开了。那青年似是颇为喜欢,面上虽不显,却停了步子凝神看着。


店主道:“公子若是喜欢,便折了去。”


那青年生着张极好看而极淡漠的脸,听闻此言,竟略略皱了眉。这神情放在旁人脸上再寻常不过,放在他脸上,虽不是什么愉悦意味,却似是春冰乍泮,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便让它好好地开,折了作甚。有违上天生生之德。”


他看这青年不过二十岁出头,说话却颇有些老气横秋,几乎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青年看他一眼,似是想分辩,最后只叹了口气,轻声道:“家规。”


店主笑道:“爱而不夺,爱而不伤。公子好家教,不似寻常那世家子。”



巷子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喧哗,似是哪家惊了马,马蹄踹翻什么物事,惊呼声夹杂着木头碎裂的声响,间或夹杂着低低的哭声。有人高声斥骂,扰出几声狗吠,又是谁厉声斥了句,这一声偏又惊了那马,长嘶声再起,只听得乱成一团。


见青年看向自己,店主不由得苦笑道:“如公子所见,此处并不清静。墙薄,外面动静一清二楚。公子还是另择他处罢。”


又想到青年可能并不熟此间道路,他略一思索,接着道:“从这边出去,向东二百步,便是大道,大道再向北,便是……”


话音未落,方才那个惊了马的人声又响起来。声音清脆稚嫩,竟是个孩子。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店主心下想着。却似是应了这句,那声音猛然高起来。


“兰陵金凌!”



那青年琉璃色的瞳子猛然一缩。



02.


那一瞬蓝忘机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自是知道金凌其人的,但这孩子此时算来不过七八岁,这个年纪的蓝家子弟,像是此时的蓝思追和蓝景仪,一定是教养在云深不知处的。纵是有必要事由需得下山,也一定有年长的宗亲或客卿陪同,断不会令稚子独自出门。


但外间闹了这半晌,无一人出面阻止。这里是洛阳,离兰陵尚有千余里,距云梦更是远隔江水。这么小的孩子,却是如何独自行了这般远?


不及细想,他足尖一踏便飞掠而出,任由那客舍主人惊在原处。



落地时只觉得心口一滞,眩晕感突如其来。蓝忘机身形一晃,险些直接歪过去,好在最后还是站稳了。巷子尽头本来围了一群人,此时见他腰佩长剑,神情冰冷,纷纷朝后退避,竟是生生让出一条道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间的那个孩子。


确实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正是粉雕玉琢的年纪。眉间一点丹砂,五官还未长开,一团稚气,却已能看出极俊秀的底子。手里握着一柄雕饰华贵的长剑,剑鞘上依花纹而作“岁华”二字。那剑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大,立在他身前几乎抵到胸口。


人群中已经有胆子大的,向蓝忘机低声解释起来。说大道上本就常有贵人驰马,大家都避着走。这小公子大抵是从别处来,不知情况,又带着狗,惊了别家的马,两边便争起来。


这要换在蓝家子弟头上,无论是在姑苏城里驰马,还是当众纵犬,都够挨百余戒尺并着家规十遍的。蓝忘机微微摇头,事在别家别地,他不好多言,但既然已经识得是金凌,便不好把人就丢在这里。略一思索,遂朝那驾马的世家子弟略略一礼,抬手直接拎了那孩子的后领,便从人群中出去了。


他手劲极大,十五岁时在彩衣镇除水行渊,御剑又提着两人都不成问题,更别说此时只是七八岁的孩童。金凌被这突如其来地一拎,惊得连挣扎都忘了,直到蓝忘机转过两个街角,才疯狂踢蹬挣扎起来。


蓝忘机两日前在邙山夜猎伤了肩膀,金凌一动,他便提不住人。手上松力,孩子便猛地挣了开来,却不躲也不跑,只站在原地,冷冷地瞪着他,颇有几分江澄的影子。但和人说话时扬着下颌,旁人不入我眼的模样,却又像极金子轩。



“我是兰陵的金凌。”

一把童音清而脆,却是十足十的骄矜傲慢。

“——你是何人?”



蓝忘机几乎要习惯性地提点一句,行走在外,如非必要,不露本名。话到唇边却又停住。别家的孩子,他并无理由过多管教。毕竟该长的记性日后总会长,谁都逃不了,也不差这一时。


“世家子。”他淡淡道,“家里无人教过你如何叫人么。”


那孩子仍冷冷瞪着他。


“关你什么事。”


一条黑鬃灵犬不知从何处溜出来,却又似是惧着蓝忘机,不敢出声吠叫,只悄悄将自己的脑袋探到那孩子手底下,不住地蹭着。


见他不答,那孩子提高声音:“我问你名姓!”



世间大抵是没几个人敢这般对他说话的。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人,但蓝忘机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他。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道:“姑苏蓝湛。”



03.

    

蓝忘机只说了自己的名,金凌年纪太小,并没有将他同“含光君”联系起来。好在孩子虽骄慢,却还不至于对他直呼其名。否则真当是极诡异的场景。


姑苏蓝氏向来重礼,即使是同他最亲近的兄长,人前人后对他也是称字不称名。算起来直接叫他“蓝湛”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他惯来不会哄孩子,沉默良久后,直接转身离开。小孩子一人在外总归是怕的,此时除了自己又不识得旁人,大抵还是会跟上来。


果不其然,蓝忘机走开还没几步,背后那个小小的影子就跟了上来,那只黑鬃灵犬也亦步亦趋跟着,绕着他的腿蹭来蹭去,金凌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你是姑苏蓝氏中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小孩子耐不得安静,没过多久,便接着问。


蓝忘机淡淡道:“夜猎除祟。”


又是漫长的沉默。


终于又是孩子忍不住,接着道:“你为什么不接着问?我在金麟台时,说一句话,总有人应着的。”


蓝忘机道:“这里不是金麟台。”


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孩子咬一咬牙,却没哭,又道:“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蓝忘机叹了口气。这事情确实是他疑惑的,但决计不会问金凌,谅小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身上有伤,又平白经了这一遭扰,此时正眩晕得厉害,一恍神眼前便是一片花。偏生孩子声音又清又亮,在静寂的夜里像是要生生撕裂空气,蓝忘机听着便觉得头疼,道:“喧哗者禁言。”


少顷,意识到他年纪太小,可能听不懂,遂简洁明白地说:“闭嘴。”


孩子声音一顿,像是遭受了极大的屈辱,雪白脸颊顿时冲上一层薄红:“你……!”


字音未落,他惊觉自己的嘴唇似是被牢牢粘在了一起,再也发不出声音。


禁言术。


他试图挣了几下,唇上传来撕裂般的痛。小孩子怕疼是本能,当即不挣了,眼泪却一下子掉了下来。


蓝忘机见小孩站在原地不走,只一个劲地抹眼泪,少有地觉出些无奈来。那场戒鞭后他三年重伤难行,之后即使勉强行动无碍,大多时候也是昏沉,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教养蓝思追或是其他小辈。更何况后来蓝思追也已经记事,总不好让稚子眼见自己伤重难熬的样子。是以仔细算来,他当真没有多少亲自教养幼童的经验。此时也没有力气和小孩耗下去,便打算把人再次直接拎走。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金凌生硬地朝后一避,却似是腿上失力,身子一歪就摔了下去。蓝忘机一惊,想到他之前惊了马,七八岁的孩子筋骨未成,又未及结丹,没有灵力阻挡,若是当真被马蹄伤到,不是闹着玩的,急忙伸手去探他腿脚。


他手劲大,又是摸骨伤的手法,只问骨头,不管皮肉。金凌方才被他一句“闭嘴”加禁言便惹哭了,此时疼得小脸煞白,却硬是一滴泪没掉,只恨恨盯着他。蓝忘机视若不见,细细查过一回,确定骨头无碍,可能只是崴到脚,方松了口气。


不敢让孩子再着地走路,但他自己左边肩膀也有伤,不好使力,只得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把孩子抱起来。金凌僵着一张脸,却没有再动作,由着他抱着走了片刻,突然闷声道:“放我下去。”


蓝忘机不理他。


金凌膝盖狠狠一顶他侧肋:“放我下去!”


剧痛瞬间炸开,蓝忘机眼前甚至直接黑了一瞬,整个人差点倒下去。金凌清楚地感到他猛地一踉跄,急忙本能地抱住了他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好在蓝忘机只是腿软了一瞬便站住了,金凌倚在他颈侧,感觉他呼吸都抖得厉害,顿时吓得不敢再动。


在原地站了半晌后,蓝忘机把他放下去:“自己走。”


好在此时他们已经转回那间客舍。金凌从小娇生惯养,从未住过如此寒素的地方,在门口嫌弃地打量了半晌,见蓝忘机早已进去,犹豫片刻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追上去了。



04.


床榻是硬木,金凌在上面只坐了片刻,便觉得骨头都硌得疼。转身又见蓝忘机揭出张传声符来,当即浑身一震,惊声道:“不要告诉我舅舅!”


蓝忘机:…………


似是怕自己一不留神,蓝忘机就会将那符纸发到云梦去,金凌眼睛一闭,破罐子破摔般地大声道:“他绝对会打断我的腿!”


蓝忘机:…………


心头猛然袭来一股无力感,他支着额头,低声道:“你如何来这里的。”


被他当头一问,小孩脸上竟显出些茫然,半晌,居然摇头道:“不知道。”


蓝忘机:…………


他忍住了拂袖而去的冲动,道:“仔细想想。”


小孩竟当真坐在那里,抱着剑认认真真想起来。


世界终于清静了。蓝忘机不惯和人同坐一榻,哪怕对方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金凌坐在榻上,他便只坐在席子上,倚着凭几,深深地吐息。


这并不是个端正的坐姿,在云深不知处大概要被罚三遍礼则篇。但他此时实在难受到撑不住力,左肩一抽一抽地疼,肋骨处如火烧一般。眩晕感始终没有消下去,反而越来越重,昏昏沉沉的感觉让他想起自己还在养戒鞭伤的那段日子。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在云深不知处他可以无知无觉地睡过去,在外面却万万不可,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莫名其妙离家千里的孩子,这孩子偏生又和他的一众故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



意识恍惚间,他又听到孩子道:“……符纸。”


咬了下舌尖勉强清醒过来,蓝忘机重复道:“符纸?”


金凌努力地比划着,想要说清楚那符纸是什么样子。奈何他年纪小,尚未习修灵术,自然也没办法明确讲出那符篆究竟为何。蓝忘机忍着头晕听了半天,觉得可能是一张传送符。大概是这孩子在莲花坞和江澄又闹起来,不知从何处摸了现成的符纸,当即便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符纸灵力强盛,顺便还捎带了当时在他脚边的灵犬。只是使用传送符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纵是成人修士,都不一定使得起。金凌不过七八岁,连金丹都尚未结成,不知竟是如何支撑传送符的。


眼神一转,却又看到小孩始终抱在怀里的岁华。剑鞘剑柄错金饰玉,月色下泛出缭乱的光,端的是一股子贵气。


他知道是什么物事撑起这股灵力的了。


传送符极耗力,除非是极紧要的关头,修士一般不会使它。当日金凌抓周时抓到岁华,玄门中人尽皆知。大抵从那时起,金子轩便让岁华认了金凌。不知他在剑上下过什么禁制,上品灵器又护主,感应到传送符,便自行认定剑主正处生死关头。而七八岁的孩子尚未结丹,剑器便自耗灵力,替他撑起了一次传送。


“金子轩。”他不由得叹道。


小孩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身子都绷紧了,警觉地盯着他:“尔敢直呼我父名讳!”


蓝忘机心想叫名字算什么,当年有人还敢直接打他呢。最后只化作一声低叹。


他勉力坐端了,朝孩子微微一礼:“失礼。”


没想到他会如此郑重地道歉,金凌反而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半天,才一扬下颌,道:“不必。反正他死很久了,我都从来没见过他。”


小孩子说起生死全无忌讳。姑苏蓝氏虽然亦教习稚子生死无常虚幻不久之理,但和金凌这种毫不顾忌毕竟不同。蓝忘机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你知道他的名字。你见过他?”孩子歪着头打量蓝忘机,眼神极明亮,警觉中又有些掩不住的好奇,像只还没长成的幼豹。


蓝忘机淡淡道:“你父是我故人。”


金凌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你真的见过他。他是什么样的人?”


七八岁仍是不好辨男女的年纪,金凌又生得一幅唇红齿白的好样貌,只要不胡乱折腾,乖乖坐在那里时,便是极惹人怜爱的模样,甚至有些像清秀的小姑娘。


“你和他很像。”蓝忘机静静看他半晌,道,“——世家子。”



见金凌还想再开口的样子,蓝忘机淡声道:“亥时息。睡觉。”


先例在前,金凌怕极他再给自己下禁言术,当即收声。但神情却极奇怪,嘴唇张了张,又默默合上了。


蓝忘机拿他没法,道:“想说便说。”


小孩一闭眼,大声道:“我不要和人一起睡觉!我只喜欢一个人!”


蓝忘机:…………


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他拂袖而出,顺手施了个结界,把小孩困在了帷帐里,防止他再乱跑。


“没人想和你一起。”



05.


蓝忘机本想直接发信与云梦和兰陵,两方无论谁来,赶紧带走这桩麻烦事最好。心下又一想,关涉到他宗嫡子,由自己来说似是不大合适,遂传信与蓝曦臣。



小孩子也折腾了整整一日,此时早已睡得人事不知。那只灵犬偎在他身侧,蜷成一模一样的一团。


蓝忘机半个时辰前被伤势折腾得昏沉,和孩子一来二去说了几回话后,反而清醒起来。春夜里明月皎皎,他在窗下坐了半晌,耳边听得满城悠悠梵铃,一错神竟觉得自己仍身在云深不知处。


他起身朝门外去。



洛阳崇佛,内城外城皆是浮屠精舍。佛堂前供灯,昼夜长明。蓝忘机从那巷子出来,走了不过百步,便见得一座庙宇。


他自知衣冠不洁,身有血气,不宜进佛堂正殿,只在外遥遥拜了。又向夜来为明灯添油的老僧借了纸笔,恭谨地净手净面后,静静伏案抄起经来。


姑苏蓝氏向来供造像,尊佛理,他在云深不知处多为家里人写经。为双亲,为稚子,为夜猎除祟中伤了去了的同门修士,却少为魏婴。只因为那人向来是最喜笑闹的性子,云深不知处太静太拘着了,他生时便不喜欢,去了后大抵也不会喜欢。


他常在夜猎行游时为魏婴写。经卷是灵物,不得随意对待。途中若有庙宇,他便在庙宇里写,写毕则奉在造像前;若是没有庙宇,便另设化器焚了,加净砂净石,沉诸江河深处。魏婴去的时候太年轻,若是他还活着,该也是喜欢见那更多更大的地方的。


离他最后一次见到魏婴,似乎并没有过去很久,那人师姐的孩子都还只是幼童的模样。又似是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甚至错觉自己已是白发苍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风停人静,长夜寂寂。他在青灯下默默抄一卷《无量寿经》。


“寿众无量第十三。佛语阿难:无量寿佛,寿命长久,不可称计。”



“……喂。”


不防又听到那把清脆声音,蓝忘机惊得手下一抖,险些毁了整张字纸。


熟悉的无力感又升起来。魏婴分明是没来得及教养过金凌的,这孩子在某些方面却无师自通地随了他。比如对自己不依不饶,死缠烂打,却奇异地不令人生厌。


蓝忘机抬头看他,灯下只见小孩眼睛鼻尖都通红,显然是哭过一场,粉白脸颊上犹有淡淡泪痕。他心下微惊,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金凌还能一路过来寻自己,又不说什么,想来也非什么大事。他向来不惯哄孩子,自己也不是被哄着长大的,遂只作没看到,道:“不可轻动容色。”


少顷,又简单直白地解释道:“不许哭。”



小孩子半夜易醒,见四下无人,以为自己被无端丢下。偏生蓝忘机走前还给房间下了结界,他无论如何都出不去,又急又怕,在客舍里便哭了一场。最后茫茫然间抱着长剑胡乱一劈,不想剑芒到处,结界便破了。灵犬已经识得蓝忘机气息,见主人似是要寻人,便一路引着他到此处来。


从前无论是在莲花坞还是金麟台,他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一刻不停跟着的。金凌那时只觉得烦,每天只想着无所不用其极地甩开那些人。此时没人在身边,又不熟地方,只觉得怕,顾不得腿脚生疼,几乎是一路跑来的。此时见蓝忘机仍是面如冰霜,比江澄尤甚,愤怒委屈和恐惧一并冲上来,顿时放声大哭。


灵犬见主人哭了,当即转向蓝忘机伏下身子,竟是个攻击姿势。又惧怯蓝忘机,不敢当真上前,只在喉咙里发出低吠。


夜已深了,又是佛门清净地,蓝忘机叹了口气,直接下了两道禁言术。


金凌又惊又怒,他之前都是被众星捧月般娇养的,哪里被这般对待过。蓝忘机禁了他言,他说不得话出不得声。动不得口便动手,竟猛地拔出长剑,直接朝蓝忘机劈去!



剑气破空而来,蓝忘机面前书案一并铺开的字纸与笔砚,瞬间被削作两半。



他只一错身便闪了开去,避过剑锋,准确地捏住了小孩的手腕。五指微微一攥,金凌只觉得一阵酸麻,手上当即失力,剑柄便落入蓝忘机手中。


“你父亲给你剑,是要你这样用的?”


蓝忘机收剑入鞘,顺手解了他的禁言。


“我爱怎样用便怎样用!你管得着我吗!你以为你是谁!姑苏蓝氏——你以为你们姑苏蓝氏是谁!”



一瞬间两张面容遥遥对应重合。


心口一阵痉挛般的剧痛,他手一松,长剑铮然落地。


小孩子扑上来便抢回去,紧紧抱着剑,朝后一连退了几步,背脊抵上墙壁。却仍是狠狠瞪着他,似是蓝忘机只要上前一步,他便仍敢拔剑。



浓重的疲惫感当头压上来。蓝忘机不想再管他,转身坐回原处。


那道剑气削断了大帔的系带,他不动时还不显,一动作,那幅素色便沿肩膀直落下去。时已春季,人身上的春衫都薄,再加上灯影一晃,金凌便看到他背脊的狰狞伤痕,像一张盘踞在身后的索命的网。



蓝忘机只听得背后孩子倒抽一口冷气:

“戒鞭!你是……你是蓝忘机!含光君!”


这大抵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喊他的雅号,混杂着惊惧与怒意,似是见到的不是名动玄门的世家名士,而是宿仇。


蓝忘机淡淡道:“姑苏蓝湛。我并未隐瞒。”


“你就是那个——那个当时护着魏狗的人!那个邪魔外道!”


蓝忘机声音极平静:“他叫魏婴。”



孩子听若罔闻,声音越来越尖利,似是怒斥,又似是歇斯底里:


“我爹我娘都是被他害死的!他该死!护着他的人也该死!三十三鞭子——你怎么没被打死呢!”


TBC


【注】

① 关于洛阳的所有捏他都来自《洛阳伽蓝记》。

②“行行”来自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


  • 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后续【。

  • 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请依然用评论回复多多关爱我!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233333此处再次 @刀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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