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湛中心】涉江(04)

  • 虽然标题是湛中心 但开始猛写涣……




04.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天色渐暗,风浪渐高,连在江头讨生活的渔家都早早收楫系缆。十数篷船连在一起,能够防止夜里被风浪掀翻。


独一架小舟不系,摇摇地停在水边。日愈沉而风愈大,相连的渔船都被吹得互相碰撞,砰砰声音不绝。这只小船却仍在原处,甚至没有漂出几尺,像是坠着千钧之锚。

 


“湘君好心大。”舟上一人笑道,“家中独子,年只十三,就命人去江上擒龙?我族中子弟,有年岁相近的,都不敢教他带剑出去。”


巴陵家主欧阳信坐在小舟里。距姑苏听学已过去十余年,他身量早生得高大魁梧,塞在狭窄的船篷下颇为逼仄。案上一只红泥小炉,炉上酒瓮正“咕嘟嘟”冒着热气。


风停后霰雪又起,雪雾像一面巨大的白幡覆下来,几十里江面都笼在萧索的寂静里。


“泽芜君好兴致。”欧阳信启封自饮,并不邀人,“雪夜访友,兴尽可返。何必见我?”


“好你个巴陵小子!数年不见,越发悭吝。”毡帘一动,篷外人俯身进来。“我素不饮酒,抢不了你的!便容我一坐又如何?”


来人散发,青衣,簪羽,面上拿朱砂画了展翼的鸾鸟,赫然楚觋打扮。欧阳信打量过片刻,道:“不错。想泽芜君近日累于尘劳,便欲出离人世,投我巴陵作巫祝来也。”


“大梦甚好,接着喝罢。”蓝曦臣也不恼,甚而揽衣坐下,为他又斟一盏。那鸾鸟斜亘他整张面庞,一笔飞羽从鼻梁直贯到颔下,宛然一道劈面血痕。“要说尘劳,近日欧阳兄可给我又添一桩。”


“我不喜江澄为人。阴郁多疑,喜怒无常,此人难以深交。”欧阳信说得坦然,“可以同谋,不可同群。与泽芜君说话更敞快些。”


蓝曦臣笑起来,在案角寻了个盏子,举杯敬他。欧阳信喝酒,他喝白水。


“一条潜蛟,至于巴陵如此兴师动众?家主不惜自落颜面,远道求援我姑苏。”新舀的江水即使烧滚了也是一股腥气,他只喝了一口,转手就倒出舷外。“我蓝涣的人情可不好还。”


“公子习性。”欧阳信毫不留情地嗤道,“怪道当年射日都不上前去,只在后面缩着。”


“白眼狼子!”蓝曦臣扬眉作怒。他丹青妙绝,面上那鸾鸟纹只寥寥数笔,却颇得其神。人神情动时鸾鸟也动,赫然有高飞之势。“倘不是我当日把你从那火阵扛出去,安有欧阳信之今日!算来巴陵上下都该听我姑苏——”


一只锦囊横空飞去,将他话尾截断。


囊中数枚舌香,形如兰叶。巴陵多生香草,蓝家子弟曾有一年尽收了去,欲试以为引,夜猎时可借其寻异兽或同门踪迹。奈何医首蓝柯年纪尚轻,会用香却不会制香,徒烧得后山烟熏火燎,甚而惊动了蓝忘机。含光君到药舍一游,收去新医首所有物事,命他学通再来上手。日后姑苏家主又去静室一游,顺手牵走了几株兰草,尽植庭下。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蓝曦臣拈一枚香木出来,却不嚼,只在铜灯上点了,就火摄烟。“在巴陵是兰草,入我姑苏便成萧艾!何故如此!”


欧阳信悠悠道:“自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饮尽杯中酒,挥袖打开窗上毡帘。雪气扑面,灯上烟气骤转。蓝曦臣不防被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蛟者,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即生蛟。众鱼之长,能率鱼飞。”巴陵家主说得无谓,“大鱼而已,给小儿辈去折腾。我同你要讲的是此事,泽芜君。”


他以箸蘸酒,在案上写了两个字。这个土生土长的楚人喝的是椒浆,酒气辛烈逼人。蓝曦臣怒而碾灭香木,将另一面毡帘也拂开。


案上残酒如新血。一字为“昀”,一字为“景”。


昀者,日光也。景者,日影也。

 


“温家余孽?”蓝曦臣皱眉,回身拢实船帘,又点起一枚香木。“他二人既在巴陵,或生或死,但听家主取夺。欧阳兄又何必与蓝涣讲?”


欧阳信摇头,将案上字拭了,也不斟酒,只举坛自饮。“他二人里,有一人是鬼御。”


蓝曦臣瞳子猛地一缩。雪气阻隔后灯火立盛,那香木烧得又猛又快,转眼就燎到他的指尖。“鬼将军?”


“也可以这样说。”欧阳信道,“但他不是温宁。温宁是死后被炼化的凶尸,一眼看去便大异常人。而他音声面貌与生人无二,想是将死之际,就被驯作鬼御。”


鬼御。蓝曦臣在藏书阁的古籍中见过这二字。生人在最后一口气中变成鬼,行动如常肌肤如生,然而他们已经死去,从此不需饮食,不觉疼痛,再无恐惧,只听命于主人。


“将人作鬼,玄门大忌。”蓝曦臣又将一枚香木掷进灯台,轻烟袅袅而起。“欧阳兄何以认出鬼御?”


“你知楚地长有巫鬼之说。巴陵曾有一位长老,沉迷修术不能自拔,死前还同座下弟子嘱咐,要在他还有最后一口气时将他驯作鬼御,让自己成为不知疼痛不知恐惧的大修。”欧阳信答他。


蓝曦臣打断:“但鬼御只听命其主。想这前辈也是心气极高,作鬼御便得时时听命于人。他如何便甘为人下?”


“这倒也不好说。毕竟那弟子当日年只十七,长老修为远胜于他。鬼御鬼御,以鬼御人也说不定。”欧阳信答他,“好在弟子神智清明,面上应着,待长老一死,即行归葬。膏脂涂身,香木焚尸,骸灰尽洒江水。”


“不得留其全尸?”蓝曦臣沉吟,“免着日后起尸成祟,再生事端。”


“是。”欧阳信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人已有非人之心,自当以非人待之!”


“怪道欧阳兄说能与云梦家主同谋,”蓝曦臣揶揄他,“听闻小江宗主痛恨鬼修,每每擒到,必定缉去莲花坞严刑拷打。你二位楚人才是一江之水。”


“痛恨?我看他是似严实宽。莲花坞收缉鬼修,严刑拷打,我倒没听过哪一名鬼修真被他打死。”欧阳信笑了一声,毫不掩讥诮神色,“他江澄同夷陵老祖,名作主从,实为兄弟。魏无羡修鬼而死,你觉着他江澄遇上鬼修,是立杀后快,还是留之后用?”


蓝曦臣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


“你不是个机敏的人。”他说得直截,这样说话时他似极同胞兄弟蓝忘机。“门下混入鬼修和鬼御,早该立时斩除。现下他二人势力已成,邪祟应鬼而出,水行渊和潜蛟便是明证。鬼御不仅能号令死人,也能号令邪祟。今日你我二家名作擒龙,实是除鬼!”


做家主已有数年,从未有人这样教训过他。欧阳信竟也不辩,只道:“是。”


“祝昀,祝景——又或者说,是温昀和温景。”蓝曦臣冷声道,“你待将这二人如何?”

 



最后一线暮色间,能看到上游远处的越云楼和江心的蜃影。两座楼观状如犀角,隔水相对,将一江的灵气都镇在神犀脚下。


“你见过江心那座楼。”


欧阳信平平道来,他话少时不显,讲一长段时,便带出楚语的调子。


“那楼原是建在一只巨蜃之上。二十年前我还未作家主,那巨蜃总在雨天出壳吁气,吐息成幻,整个兰津渡的幻相都浮在江水上面。有一回我除祟方归,便迷在楼台影子里,险些被江心暗流卷走。好在有个姑娘驾鱼龙过来,将我引了出去……那是我第一回见到阿楚。后来温狗猖狂,云梦莲花坞灭门,唇亡齿寒,我巴陵如何逃得过!他岐山有石漆,在水上都烧得起来,温狗在洞庭里倒了数十船的石漆,当时北风正紧,水上火从云梦直下南面,烧开我巴陵大门。我率人溯洄而上,温狗穷追不舍,直到兰津。阿楚长于御兽,力驱巨蜃吐气成楼,困住了温狗,我诸人才得暂避,没有像他江家一般被灭门。”


将这一段反复回想过无数遍,他讲起时毫无阻滞,甚至连面上神情都不动一下。


“那巨蜃生了千年,如何能轻易听从常人驱遣!阿楚是拼上了全部修为性命,后来再也没能坐起来。孟瑶——金光瑶背杀温若寒的那一日,消息传遍玄门。她枕在我膝上,问了我三回,温若寒死了?我也答了她三回,说,死了。她最后说,好,好,别教我再看到他温狗。然后就闭了眼。”


蓝曦臣默然无言。半晌,方道:“你不会再让一个姓温的人活着。”


欧阳信不应他,只扬首饮尽杯中酒。



“我甚不喜与楚人交结。”青衣的巫士声音淡淡。“轻命重气。一言之间,犹有刎颈。”


他黑发不冠,只斜簪一片白羽,散发在面上映出飘摇的影,仿佛鸾鸟翼下的云气。楚地相传,人死后魂灵将上达天宇,周游四方,而引魂升天的便是长着朱羽的鸾鸟。亡者乘云直上,只留枯败的肉身在坟垄。


“轻视自己的性命,便也轻视旁人的性命。是而玄门里冒大不韪夺舍,献舍,修鬼道的,多是楚地中人。倘我记得不错,那夷陵老祖魏无羡,说来也是楚人。”蓝曦臣拈出最后一枚香木,却不点,只在指间赏玩,又凑近灯火去细看。烛焰映在他眼睛里,越发亮得惊人。“顺便一说,欧阳兄先前讲的鬼御之事,蓝涣也听过。那弟子之所以迅速归葬长老,不教他成鬼御,是因着亲眼见过鬼御失控后,转手就将旧主头颅拧了下来。那失控鬼御在巴陵无人能收,后来还是我寒山寺高僧出面度化的。再顺便一说,那弟子该是欧阳兄先君。”


“泽芜君消息甚通。”欧阳信笑道,喷出一口浓烈的酒气,“只一事。我爹不是等那老头安生死了,再焚尸扬江的。老头话一出,我爹立时将刀子拍进了他喉咙。”


“我诚读经史。”蓝曦臣叹道,“昔日楚地有王君,道‘我蛮夷也’。而今看来,你诸人照旧冥顽不驯。尽驱鬼气,绞清余孽?我姑苏子弟皆诚心向佛,不造杀业,欧阳兄想是所求非人,倒不如再同他云梦好好地讲一讲。江宗主素来厌极鬼修,又同温家有不共戴天之恨,想二位家主能谈得畅快。”


欧阳信没有再说话,二人一时默然。巫士终于将那香木凑在火上,一缕薄烟袅袅地升起来。


舌香并非真木,只是香木香草一并磨作碎屑,又填入模中压实,是而烧得很快。片刻,那一星火就烧到蓝曦臣指尖,他却分毫不动,竟似觉不出疼痛。

 


欧阳信忽而笑了。“蓝涣,在我处你装什么菩萨?”


椒浆是烈酒,他又是急饮。倘放在寻常人身上,此时早该醉倒。但他是玄门修士,这一坛酒不过让他多出几分醉意。“别说我是蛮夷,你也得是半个……看看你兄弟蓝忘机的眼睛!”


薄烟微微一颤,轻烟后一双映着白火的眼,亮如琉璃。


“当年姑苏听学,我便知蓝涣决非忍气吞声之辈。后来射日一战,果真如此!温若寒死后百家同上不夜天,温家残党弃府而逃。那时候我见你站在宫垣外面,还在想:好啊,打的打完,姑苏蓝氏要开始念经超度了。不想你转手拾了一炬火,就立在那里,看着风把火烧大,然后掷进去。不出一刻,他不夜天就烧了起来!”


灯焰噼剥一跳,火势骤盛,猛地窜上去。静默的巫士披发纹面,赤颐金瞳。


森严肃杀之相。不是祝祷的巫士,而是降魔的不动明王!


“那时候你神情就是这样。”如今的巴陵家主提箸点了点他,意有所指,“我便知道,姑苏家主同欧阳信原是一样人物。”


火烧上指尖,灼痛宛然。那一日他执炬逆风,早知定有烧手之患,仍旧举起烈火。


爱恨皆欲也,他甘愿被欲火焚身。


“旁的不说,你那耳上有青螺的小医修,登我越云楼都负弓带剑。”欧阳信饮尽最后一口烈酒,朗声长笑。“蓝涣!你今日不是来应我求的,是来赴我邀的!”


“我道旧仇鬼修早是斩草除根,不想竟如秋草,斩而复生。”蓝曦臣淡淡应了句,振衣起身。火光从他瞳子里移去,那双眼睛不再似鬼火。此时他终于不是出离尘世的巫士,而是姑苏的家主了。“是等皆以业火乾枯,酬其宿债,傍为畜生……那便将他们都烧尽。”

 



江面雪雾未散,水天一白,人鸟俱绝。


“十年前我见你,只觉是多情公子。现下见你,大异往昔。”姑苏蓝氏的家主踏上船头,又将欧阳信上下打量过一遍,“长成这般模样且不说,竟敢拿如此语气和我讲话。”


欧阳信也不送他,只仰身笑道:“如何?”


“比及和多情公子相交,我还是更愿和今日之欧阳兄相交。”蓝曦臣笑应一句,倏而敛了神色,肃然道:“湘君!”


欧阳信朝他一扬残酒:“行也!”


术法破去,摩耶相须臾散尽,原处只余一片伶仃的羽。

 


TBC.




  • 巴陵也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吐魂倒地

 

 

 

 

 


评论(65)

热度(348)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