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外三】明夷(8-10.fin)

 

  • 2020最后一更!新年快乐!




08.

  

  夜半蓝曦臣回来时,雪已经下得很大,寒室里灯却未熄。他先前走时便安顿过药舍,让医修子弟将含光君今日药送至寒室。那食盒却仍放在案上,分毫都未动过。 


  榻上蓝忘机也似是从未动过,重衾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盖过头顶,只露出小半侧脸。


  他跕屣进去,俯身抚上胞弟额头。发间全是汗,烧却不见下。大抵是日间有些着凉,兼着重伤初愈,气血尚虚,夜间自然发热难退。好在也没有烧得更高。

  



  昏沉间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人声唤他。蓝忘机浑身酸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力应了一声,却喉咙干哑,只呛出个模糊的气音。


  “忘机……忘机?”蓝曦臣轻轻拍抚他肩膀,连连低唤,“醒醒。喝了药再睡。”


  为明夷琴复弦便是一宿未眠,又在雪里立了许久,算来一日都未曾沾过水米,此时听到喝药就反胃。昏沉着被扶起来,几口药汤后便再咽不下去。蓝曦臣也不敢硬来,只得先放他躺下。见人眉毛微皱,想他该是烧得头疼,便在外间寻了自己常使的凉膏来。匀了些在指尖,又觉着药性略重,怕人病着反受不住,索性又拭了。只拿冷水浸了手,为他揉起头上穴道。


  长睫微颤,那双琉璃色眼睛挣开,又阖上,再挣开,只看着他,却不说话。蓝曦臣叹道:“忘机,认得我是谁么。”


  榻上人似是有些恍惚,视线不朝他面上,反朝他衣裾处去。片刻后,仿佛终于辨得分明,哑声道:“……父亲。”


  蓝曦臣一怔,方知他认的不是人面,而是自己身上家主玉令。一时间竟是无端酸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将掌心贴了贴他面颊。“可真是烧糊涂了。”


  他手上冰凉,激得蓝忘机微一皱眉。琉璃色眼睛眨了眨,终于清明过来。“兄长。”


  “是。”蓝曦臣应了一声,叹道,“倘是再不认人,我便得把你送去医修处了。”


  蓝忘机低低道:“不去。”


  说着便要起身。寒室本就在高处,不似静室暖和,蓝曦臣有点怕他再着凉,想让人躺回去。不料蓝忘机肩脊绷得死紧,竟又和他拗上了劲,不愿躺下。蓝曦臣无法,只得由着他坐起来 。“不愿去,便将药喝了。”


  蓝忘机仍是摇头,哑声道:“喝不下。”


  胃腑虚空,进了药便是翻逆。他先前一定要坐,也是因着实是有些反胃。蓝曦臣长长叹了口气,给他沿脊心抚过几回。神识回笼后蓝忘机便不免赧然,微微朝旁避了,自己坐端:“无事。”


  倘是耐性能如琴剑一般层层往上修,蓝曦臣觉着自己早该炉火纯青,臻于化境。放蓝忘机一人缓着,他先去换了衣裳。高冠锦带都卸下去,玎玲作响的家主玉饰也拆了,随随放在案上。转眼又见案上明夷琴,烛光下七弦颜色润泽,竟如新血浸过。


  直如朱丝弦,清如玉壶冰。


  不忍拂人心意,他挟了琴,复入内室。


  寒室是家主居所,他又未曾婚娶,里间自然是独榻。只是早有人鸠占鹊巢,卧榻之侧不容他人。蓝忘机拥衾蜷伏,竟又浅浅睡过去。蓝曦臣也不唤他,自在榻前坐了,横琴膝上。

  



  隐隐地听到琴,似幻似真。灯烛仍燃着,蓝忘机睁眼只看到一片光怪陆离。


  觉出他醒了,蓝曦臣手上未停,只道:“眼睛方好,勿看亮处。”


  浅眠过片刻后,竟是奇异的清醒。厚衣毕竟比不得重衾,他又无声地躺回去,睁着眼看蓝曦臣弹琴。


  凡《诗》三百五篇,皆可弦歌之,咏其辞,而以琴瑟和。二人幼时曾共习诗书,蓝忘机辨出他手下正是其间一篇,名“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汝。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


  蓝曦臣弹得并不顺畅,走几个音便要停片刻,似是在想指法调子,偶尔还会将一整句回头重新弹过。倘是换在年少学琴时,定然会被蓝启仁劈头盖脸训一顿。蓝忘机却只是听着他弹,不说话。


  “好琴。”蓝曦臣叹道,“只我荒废日久,而今几是不会琴了。明夷予我,着实可惜。”


  说得仿佛几日前问灵蓝洵的不是他。蓝忘机懒怠驳人,只在鼻子里应了一声。


  蓝曦臣淡淡道:“怎么和人说话呢。”


  “倘是兄长不会琴。”蓝忘机道,“何人敢称自己会琴。”


  蓝曦臣推琴辍音,回头看他,笑问:“忘机不敢?”


  他知蓝忘机不是辞让作态之人,说不出那句“不敢”,却也不好说敢。见人抿着唇不说话,甚而似是瞪了自己一眼,蓝曦臣也不愠,反是心情见好,又揉了揉他发顶。“今日算是在含光君前弄斧。”


  蓝忘机侧头避了:“问灵如对谈。兄长何来不会琴之说。”


  见他极不情愿的样子,蓝曦臣终于放过他,道:“大抵也只会问灵了。”


  蓝忘机再不想与他讲话,又阖了眼。蓝曦臣叹道:“一定说来,不过再加清心,破障,弦杀几样……尽是有用之用,反失了自修的本意。用琴如此,不如便说不会琴,免着糟践名物。”


  蓝忘机睁眼看他,道:“有用之用又如何?如何便不及那无用之用?”


  他眼睛颜色如琉璃,映着烛火,越发荧荧有光,似是两颗夜珠,该嵌在七宝鎏金造像面上。“兄长可记得社树之喻?”


  “好啊,忘机。”蓝曦臣微微一笑,“先前教训我,而后怪责我,现下又来考我旧时课业了。小公子好大的能耐。”


  他道:“《南华经》云,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

 

  “然匠伯不顾。弟子问之,曰: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倘人为那嘉木,”蓝忘机听他说完,方道,“长生如此,却无用于世。徒然得那寿数,又有何意义呢。”


  蓝曦臣不答,反笑道:“忘机以为如何?”


  “我宁作舟,作器,作柱,作门户。作棺椁也无妨。”似是被烛火晃得有些晕,那双琉璃眼又阖了,“总能有所可用。想兄长亦如是。”


  “纵是遭沉没,遭毁弃,遭虫噬,遭液樠,遭腐朽,诸般险苦,摧折短寿。也要做那材木,有可用于人世?”蓝曦臣轻轻笑出声,吹了榻前烛,又将案上灯挪得远了些,“我复有何言?只一句含光君知我,胜我自知!”


  不想榻上人竟是皱了眉,道:“兄长勿轻言寿夭。”


  “寿数与言语何干?纵我不说,也不见能多给我些。”蓝曦臣叹道,给他揉散眉间川字,“不怕。”


  “兄长收了琴罢。”蓝忘机仍旧阖着眼,低低道,“如何用法,或有分别,不至有高下。兄长愿意如何使,便如何使。只勿将琴空置了。” 


  先是执意要见他,后是执意要还琴。蓝曦臣忽而回过味来,掌根微微用力地按了按他眼窝:“忘机,何来将我作稚子?当我还是思追景仪一般年纪?”


  “非是稚子。”蓝忘机一偏头挣开他,“蓝湛只将兄长作常人。又作受衣之人。”




09.

  

  五祖弘忍告慧能曰,今以法宝及所传袈裟用付于汝,善自保护,无令断绝。 


  慧能跪受衣法。


  祖师曰,昔菩提达摩初至,人未之信,故传衣以明得法。今信心已熟,衣乃争端,止于汝身,不复传也。且当远隐,俟时行化,所谓受衣之人,命如悬丝也。


  慧能礼足已,捧衣而出。是夜南迈,大众莫知。 


  彼时云深不知处大火方熄,二人方归,夜间披麻守灵。青蘅君旧居的玉室几成焦土,只拣了数卷残经并两盏铜灯出来。长夜漫漫,蓝涣索性拾了一卷看,见是六祖慧能受法,便与身边胞弟道,六祖曾作偈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此清净之人,亦不得免于旁人窥伺,欲夺其衣钵,害其性命。禅宗净土尚如是,安论寻常世间寻常人。


  蓝湛腿上伤重,无法跪灵,只能倚案坐着,道,而今兄长成受衣之人,蓝湛便作那系命的悬丝。

  



  “受衣之人,命如悬丝。”蓝曦臣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忘机啊,这回你真是系牢我了。”


  心口发闷,虽不至呼吸艰难,却仍是不好受。蓝忘机低低喘了两口,微微蜷起身子。见他额角又渗出涔涔的汗,蓝曦臣忙问:“哪里疼?”


  勉力应了句“无事”,接着就是阵难抑的咳嗽。咳过后那股滞闷倒是消了些,只是缓了没多久,便又咳起来。好在肺腑伤势渐愈,没有再见血。蓝曦臣扶他坐起,避过伤处轻轻叩背,又匀了温水唤他喝。前后折腾了近一刻,却仍是不见好。蓝曦臣无法,只得去寻艾条来,借灯火着了,挽起他大袖,给人灸起手太阴肺经上数处穴道。掌心一截瘦硬腕骨。


  “肺虚夜咳。”蓝曦臣恨不得敲他两下,“夜里咳嗽,自己不知道?白日里还站在庭下吹风。现下但凭年轻,日后拖成沉疴,我倒要看你如何是好!”


  他先前都由着蓝忘机还口,不见愠色,此时一连数句,却当真有些怒了。蓝忘机垂着眼默默挨训,什么都不说。直至他最后一句罢了,方低低道:“兄长勿动气。”


  这一下倒让人再怒不起来。蓝曦臣在雁足灯的承盘上按灭艾条,叹道:“你不添事,我日日安生。”


  蓝忘机抿了抿唇,好半晌后,才闷声道:“……兄长辛苦。”


  他素不惯如此,竟显出几分稚拙,倒让人觉着年纪更小。蓝曦臣也不是真要他如何,闻之只淡淡一笑,又给他拢实被角。“忘机视我作常人,我确然是常人。六根不净,七情常有。只有些时候……忘机也不必尽视我作常人。”

 

  “倘我当真是常人,如何做的起这家主?”见人微微皱眉,似是不解,他笑道,“不说忘机,便说这云深仙府,这玄门世家——谁能视姑苏蓝涣作常人?安敢视我作常人!”


  宵深色丽,焰动风过。 

  



  蓝忘机忽而低低道:“另有一事告兄长。”


  他应了声“讲”,便听人道道:“日前于此处,蓝湛不慎坏兄长琉璃屏。”


  一怔之后终于恍然。几日里蓝曦臣总觉着寒室里似是少了物事,又说不清究竟是何物。云深不知处惯来夜不闭户,纵有子弟门生起了他心,也不至大胆到偷取家主之物。而今水落石出,竟又是蓝忘机惹的事。


  仙府不至损不起一架屏风,他二人也非悭吝性子。蓝曦臣不知他为何偏提及此事,只道:“无妨,又不是什么金贵物事。”


  蓝忘机道:“不是的。”


  蓝曦臣不知他是何意,遂问道:“不是什么?”


  蓝忘机只又重复了一回,道:“不是的。”


  蓝曦臣见他神情有些恍惚,觉着他大抵是倦了,索性顺着人来,道:“好啊,那我便记住了。忘机可得偿我这一回。”


  “好。”榻上青年竟是点了点头,极认真的模样,“偿阿兄……什么都可以。”


  “我能要你什么?”蓝曦臣不由失笑,“忘机啊,你好好的,我便谢天谢地了。”


  好半晌后,蓝忘机才应了一声,不知是当真听见,还是恍惚间的呓语。蓝曦臣探他额头仍是热,道:“睡罢。再熬着,又得烧起来。”


  不想榻上人却又睁了眼,固执道:“不。”


  蓝曦臣拿他没法,只得温声问他:“还要什么?”


  蓝忘机哑声道:“听琴。”


  “说了我琴上不佳。”蓝曦臣叹道,“倘是要听,我取裂冰来。”


  蓝忘机仍是摇头。拗不过他,蓝曦臣只得又横过明夷,上手摸索调子。磨了许久,终于又理顺一曲。仍是《诗》中一篇,名作“陟岵”。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

      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今我琴中意,暂寄弦上声。”他将最末一章反复拨过几回,叹道,“既是要听,便朝心里去。”


  予弟行役。犹来,无死。

  



10. 

  

  世人视他如一架优游的兰舟,桂树为船,青丝为笮,木兰为櫂,珠玉错其间。只有他知自己载着什么。有人欲刻舟以求剑,有人欲乘舟而摘月;有人同舟而共济,亦有人破釜而沉舟;有人登舟渡河,亦有人欲渡却无舟。他载着这些衣冠和血肉,也一并沉甸甸地载着刀剑,眼泪和白骨。


  逝水行行,不舍昼夜。待他再载不动,舟上客便会弃他而去,另择一架崭新坚固的行舟。


  却亦有人伏舷枕水,脊骨作龙骨,随他直至江河的尽头。

  



  蓝曦臣忽按弦止了音。余声袅袅,人却是半晌不语。


  蓝忘机并未睡去,低声唤他:“兄长?”


  “忘机道要偿我,现下便思及一事。”蓝曦臣极轻地笑了一声,道,“我知忘机不喜人情往来。今日却偏要难为含光君,与我共行一桩往来事。”


  “来年开春,至金麟台。你我二人,一道去会一会那金光善——金大宗主。”

  


FIN.

  



祸祸《诗》之《扬之水》《陟岵》;《庄子·人间世》;《五灯会元》



  • flag没有倒!我完结了!快乐!

  • 没有混更!光明正大薅走美人 @阿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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