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36)

  • ⚠️流血情节预警




【篇一七】去若朝露晞(3)      




      云深不知处有一琴阁,琴阁前有一高台,原本只称琴台。后岐山温氏入云深,兴大火,楼台皆毁。火势改易山石林木,蓝曦臣重修云深不知处时,便将这高台的方位也一并改易了,同时却留了旧处遗迹未修,以求时时视之,时时惊惕戒惧。原处称旧琴台,新起处称琴高台。


  昔时大火三日不熄。而今蓝启仁端坐旧琴台上,都觉得膝下犹有灼热的烟气。


  他身后是十数名云深不知处的琴修,人人白衣素冠,云纹抹额。对面琴高台上亦是挟琴的修士,一般模样的白衣冠,形容极似蓝家子弟,只独没有抹额。


  为首一人道:“先生别来无恙?”


  蓝启仁并不抬头,只缓缓吐了口气,掌心虚虚覆上琴尾龙龈。


  “我有一问向诸君。”他道,“我门下当真惯于出不服人的子弟?”


  云深不知处三道山门,持姑苏蓝氏玉令者方能出入。虽是外家,倘仙府内有本家子弟接应,又或本就曾是姑苏蓝氏门中人,自然进得门来,避人耳目,且言行举止无异常处。一回火烧云深,一回射日之征,云深不知处人事多改易,并非所有人都还识得之前的听学门生,或是外门客卿。


  旧琴台上已有蓝家修士厉声斥道:“出我门墙,而今反戈,安有面目论琴!”


  姑苏蓝氏素来以雅正为训,不行骂詈失仪之事。蓝启仁此下却并不责那斥人的修士,只抬手止了,道:“苏涉何在?”


  琴高台上白衣瑟瑟,无人应声。


  “命诸人挟琴向我,自己却不敢在前?”蓝启仁平平道,“既是不服我,为何不敢有胜我之心?”


  倏而喝道:“上前来!”


  一声当头,琴台还是兰室于他似乎并无分别。纵是旧琴台上与他在一处的本家修士,都不由得微微一噤。


  片刻后终于有人动了。声音隔着雨,模糊地听不大分明。


  “在人门下……不得不从人之命。是以不敢面见旧时师友。”


  辨出确然是苏涉声音,旧琴台上一名蓝家修士咬牙道:“无耻妄言!”


  两座琴台对峙,灵力光芒隐现,在暗夜里幽幽如鬼火。两座埋骨的高坟。


  “今日我且验你这数年习学。”蓝启仁一拂琴弦,冷声道,“欲夺我地,先过我琴。”



  

  长箭射透檐下的博风板。那木板只作遮挡风雨用,本就承不得多大力,而金铁沉重,不出片刻,竟连带得整条板子都摇摇欲落。蓝忘机右腿使不上力,一时间根本站不起来,只得肩膀勉强一抵廊柱,颇为狼狈地又滚了半圈过去。下一刻便是阴影掠过,长板轰然坠地,什么物事在面前砸得粉碎。


  耳边全是轰鸣,神识却诡异地松了一瞬。他甚至分心认出那物事是博风板下饰着的悬鱼。鱼为水中之物,水克火,以木作鱼形,悬于屋脊下,即可辟除火灾。


  一道吉祥的期冀。细致如此,定然是蓝曦臣的手笔。


  而今他孤战至此,前后皆兵,却仍不知胞兄身在何处,甚至不知人是否还活着。 


  遗我双鲤鱼,中有尺素书——  


  雷声瀑声震得楼阁隐隐颤动,雨气湿滑,他眼见那半副鱼尾款款一摆,便滑入不见底的深渊。


  肩上箭伤并着腕心蓝洵划出的那一道一同流血,半边身子几近失了知觉。蓝忘机咬牙连点几处大穴,试图抑住血流,手上却已经摸不到准,反复两三回才勉强起了些效。


  机括声隐约又起,不知何处弦索收紧,直拧得人头皮发麻。他朝槅子阴影里仰身一避,琴弦动,两道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长箭迎面来,被弦杀当头绞作三截,镞头哐啷一声砸下去。


  对面崖壁倏而亮起无数森森的寒芒,似是群狼一同睁眼。


  那是机弩,和千百支上弦的箭!


  兰陵金氏善弓箭。外家机弩如今竟入了姑苏蓝氏仙府,还恰好对着剑阁这险要地。倘非本家子弟暗中应和,必不至如此。如此熟知云深不知处地界,现下又同兰陵金氏相亲好的,大抵只有几年前转投兰陵的本家修士,为首者名作苏涉。


  饶是教养如蓝忘机,也没忍住恨一声“无耻”,当即按下琴剑,匿了身形。


  埋伏在对面的机弩不知有多少,灵器逐灵力而动,方才那道弦杀无异于新鲜血肉一激,倘是再使一回,定是群狼逐噬,万箭穿心。


  除非能一击毁去所有的机弩。但对面机关早结成阵象,倘不能寻到阵眼,弦杀纵是毁了数架弩机,余下的仍旧会发动,将这楼阁射成筛子。


  眼前一阵阵模糊,不知是雨水淌下去,还是流血太多看不清。蓝忘机指下按弦,凝神分辨动静,不想却听得一声细微嗡鸣——


  下一瞬,满耳尽是飒飒!


  那道弦杀硬是换了方向,朝剑阁里面劈去。亮光过处木石坍落,他纵身一扑,扯了蓝洵后心,与人一同坠入石窟。


  乱箭击窗如骤雨。整座楼阁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摧拉声。

  



  惊怒之间难以收力,蓝洵几乎是被蓝忘机掷进去的,后背重重撞上石壁,登时就是血冲口而出。那一下的力道换了蓝忘机自己都不定受得住,更不必说他。


  蓝忘机咬牙道:“你知不知道——”


  雪白前襟片刻间全是血。蓝洵喘过两口,声气皆如游丝:“……不是我。”


  “好。”蓝忘机打断他。


  纵是不分辩,他也能想来蓝洵大抵是不知情的。倘里应外合者是蓝洵,从他躲避长矢,到试图弦杀毁去对面弩机,其间将近一刻钟,足够人朝他后背下刀子。


  剑阁高悬崖上,半楼半窟,绝地而起。飞箭中柱穿壁,壁柱俱裂,几欲摧折。倘是外间这楼阁翻覆,里间石窟将再无遮蔽。蓝忘机简单道了句“自己留神”,挟琴向外,一道弦声如弹剑,片刻后金石齐碎,间而绞杂着机簧崩毁之声,震动林谷。


  弦杀是大术,蓝洵眼见他倚石壁软倒下去,整个人蜷在琴上,竟是失了动静。琴轸七束流苏须臾全浸了血色。


  好在下一刻人就醒了,挣扎着靠坐起来,略微一辨,皱眉道:“……未成。”


  少顷又补了一句,似是解释:“没看清楚。”


  蓝洵神色忽而一凛:“当心!”


  其时蓝忘机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本能觉出危势,当即一伏身,飞箭擦耳入石。


  机括声如拧骨,又是一轮乱箭。蓝洵勉强抬起手,指间白笔发亮,护阵封死楼阁。只他于当面应战一事上远不及蓝忘机,箭矢击穿护阵如破琉璃。


      利铁削过指节,下一瞬竟是黑气攀上腕子缠缚手臂,一路招摇向上,只片刻便到肩膀,眼看就要咬向心口。蓝洵面上登时血色褪尽。


  一泼鲜血如骤雨!


  断臂坠地,血溅了蓝忘机一身一脸。他反手将斩断蓝洵手臂的避尘掷出去,长剑插入悬阁地面,光芒暴涨,硬是稳住了行将溃散的护阵。 

  

  他弃琴在地,跪在蓝洵面前,一手按在同门心口灌入灵力,一手连点断臂附近数道大穴,反复数回,竭力制住血流——


  “醒神!醒神!”蓝忘机连声厉喝,顾不得自己气血翻腾,灵力汹涌注入,稳住蓝洵急速衰微的心脉,“看着我!”


  箭上竟沾了尸毒,见血入脉,进了心脉则无救。蓝洵先天不足,全靠结出金丹灵力护持,才勉强生至成人,纵是如此,平日里仍时有咳喘,动辄晕厥,同蓝忘机对阵已是拼上性命,此时早是强弩之末,根本抵不过尸毒。眼见吐息间毒气便逼人心脉,蓝忘机当机立断,斩下他了那条尸毒侵蚀的手臂。


  纵然肌骨再弱,蓝洵也是修士,有金丹灵力,或能抵过血肉之伤。


  他曾在寒室见蓝洵,在雅室见蓝洵。纵然一开始就清楚那些关照只是试探,只是虚幻,只是浮光,但蓝洵提醒他莫睁眼免着被亮光晃到,将手炉塞入他膝下,同蓝枢说“记着伞”,细微毫末,却是真的。那是族兄对年少者的温情,自然流出,做不得假。


  就因着这点不作假的情,他便敢救人。纵是背临暗箭,下是深渊,甚至上一刻他们还在刀剑相向,这一刻他仍敢弃剑救人!


  “……看着我。”蓝忘机重复道,“看着我。”


  血是热的,在掌下突突地涌如活泉。他与蓝洵的长发衣裳都浸透了血,湿漉漉地黏在一处,雪白漆黑都变作流红,蜿蜒地淌下去。


  蓝洵唇上几无颜色,吐息微弱断续,人却仍然醒着。他微微低眼,看到自己肩下狰狞伤口,却奇异地勾出个笑来。“含光君……是善断人。”


  蓝忘机恐他讲话耗力,又觉着总好过失了意识,索性任人去。急速的灵力损耗下他自己也是面如金纸,衣裳透湿,不知是血还是冷汗。


  一轮乱箭过了,却仍有零星箭矢飞射而来,砸在护阵上。护阵由避尘撑起,长剑通灵,与剑主气脉相接,那数下仿佛直接劈骨头。朔月死死撑着地面,蓝忘机硬咬着一口气不敢倒,随即被倒涌的血呛得直咳嗽。越咳涌上来的血越多,他止不住地哆嗦,到最后已是呕血。


  倘是再空耗下去,不被射死,也得被活活困死。


  骨肉肺腑剧痛如摧,他竭力忍着,深长地吐息,而后伸手去摸琴。


  要看清楚。要破敌。


  那些森森的寒芒此时却暗了,杀机匿入夜色,无论如何都辨不分明。

  



  耳边忽而传来些簌簌,蓝忘机神识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意识到大抵是蓝洵在挣扎动作。


  “不要动。”他说,抬手掩了唇下新鲜血迹,“我看不清。让我听清些。”


  那簌簌声又静了,而后是个模糊的气音。似是人叹了口气,又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知含光君……为我……三开生路。”


  蓝洵声气极弱。蓝忘机耳边本就嗡鸣不止,更是辨不清他讲话;倘不应人,又怕蓝洵不知不觉间就昏死过去。于此时此地失去意识,无疑死路一条。


  他不知蓝洵究竟是何意,只得接着话道:“那便活着。”


  蓝洵仿佛极有耐性,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说。


  “第一夜……在寒室。方才在外面……现下,斩我手,留我命。”


  他呼吸促促,每讲几个字就会停下来,喘咳几声,让人只是听着,都无端觉得耗尽了全身气力。


  “几回……你都能杀死我,或者是……看我死。”


  蓝忘机道:“我不能。”


  琴上满是半凝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同门的。他怕碍着弦杀,抬袖去拭,斑驳衣料上又印出七道断续血线。 


  蓝洵低低道,似是讲给他,又似自言自语:“是我……自投……绝路去。”


      他微微动了一下,似是想抬起那只未握白笔的手,按一下蓝忘机肩膀。只那血肉裂断,白骨森森。他已经没有手臂。


  “别说话。”蓝忘机低头拭弦,“省些气力。”

  

  却忽而听得一声轻唤,温柔如叹息。


  “……忘机啊。”


  前几日他于人前人后,都称蓝忘机“含光君”,此下却只以名字相唤。这一声太温和太平静,根本不似濒死,或是仇敌,只显得寻常又亲熟,仿佛长兄呼唤幼弟。


  那声气太似蓝曦臣,蓝忘机禁不住地抬头看去——


  下一瞬,蓝洵横肘打在他胸膛。


  他从未想过重伤垂死之人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全无防备之下被重重击翻,甚至隐约听到自己胸骨塌陷的声响。

  



  森森寒光直指面门,然后停住了。


  长矢洞穿蓝洵身体。倘是方才他没有推开人,中箭的便该是蓝忘机。


  那种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又漫山响起,整副肌骨都似被弦索绞紧,拧出一地的血肉淋漓。


  飘渺眼神在琴剑上掠过一瞬,又停住。


  “朝外去。”嘶哑声音和着血一并涌出来,砸在地上。“……朝外去。”

  



  退步坠向深渊的刹那,蓝洵勉力攥紧了白笔。


  一点灵光亮起,倏而与人一并落入漆黑深谷。陨星划过夜幕。


  箭矢逐灵力而动,杀机不奔剑阁,全向着坠落的修士去。那身白衣在崖壁间只一荡,就消失了,仿佛暴雨击落的白蝶。


  空余金石交撞,声震山野。


TBC.




  • 羽琌词笔自今收。

  • 今日份骚扰美人儿 @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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