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

岁既晏兮孰华予?

【姑苏亲情向】营营


  • 我流脑补下的戒鞭前夜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云深不知处坐落在深山之中,几乎与人世隔绝。平日里听得最多的只有鸟鸣风响,钟声梵铃。山中多雾,草木檐阶都在薄薄水气里浸着,白石铺就的小径也时常有门生仔细洒扫。本该是一方上上等的清净地。


此下却像是兀然间被劈了一刀,静则静矣,却是一片死寂,全无生机。


时值深秋,又是入夜,石径边丛生的兰草都覆了层霜,如今这素白秋霜上竟满满全染的是血。那血初沾上时显然还是有人温的,将冰霜蒸融,顺着草叶直淌到白石上,失却热气后又凝成诡异的形状。石径上长长一道剑痕,时深时浅,淋漓血迹沿那印子一路迤逦直上,艳色早结成浓稠的黑,月光下映出金铁般的微光,一眼看去惊心动魄。


蓝曦臣踏着那血迹,一步步朝规训石的方向走去。


“忘机?”他轻声唤道。


没有人应。


他心下一紧,顾不得眼前明晃晃的家规,几步就抢过去:“忘机!”


蓝忘机伏倒在规训石前,一身是血,白衣和抹额早被染得看不出颜色。流过太多血后肌肤渐冷,连眉睫上都凝起清霜。蓝曦臣从背后拥住他,臂弯里一把支离的骨。


“他不当死。”


青年身量还未长足,秀颀肩背在兄长怀中抖得如风中落叶。齿间全是艳红的血,薄唇却半点颜色也无。意识模糊间他已无力维持平日的冷定自持,只恨声重复道:


“他不当死!”


“忘机!”蓝曦臣狠命扣着他肩膀,低声喝道:“看着我!”


死死撑着地面的五指痉挛般地一攥,积霜上瞬间抠出五道鲜明的血印子。


“你也不当死!”

 



雅室。


蓝启仁淡淡地道:“我便知你会来寻我。”


蓝曦臣直直地跪下去,长揖至地:“忘机不当死!”


蓝启仁皱眉避了,喝道:“起来!”


蓝曦臣不为所动,又复深深叩首:“叔父!忘机不当死!”


姑苏蓝氏家训“君子求诸己”,事情皆由自己来担,不可轻易求人。是故自从知事起,他除了敬天地告宗祖,并不常跪人;火烧云深后,父青蘅君伤重逝世,他年未及冠即继任一宗之主,位高执重,更不跪人。


蓝启仁冷声道:“我是你叔父。你可是宗主!”


蓝曦臣沉默半晌,涩声道:“我知。”


灯火摇摇,他看不清蓝启仁的表情,只听得到声音:“你知如何。”


蓝曦臣道:“魏公子大错已铸,无法挽回。忘机不辩对错,忤逆尊长,伤我族人。众议皆言,于理合该请戒鞭,当重责,一人人还下来,计得三十三鞭。”


蓝启仁叹息一声,道:“你还称他一声公子。我今日不与人辩这个。你且继续。”


蓝曦臣仍不起身,道:“莲花坞覆灭时,听闻江宗主曾挨过一鞭。只一下,就折了三根骨头。而今我姑苏蓝氏竟罚下三十三戒鞭!这不是规惩!这分明是要人死!”


蓝启仁慢慢地说:“能看出此罚非罚,而是存心夺人命。不错,这几年宗主竟是没白做。”


蓝曦臣默然不语。蓝忘机天资卓绝,玄门中人无不知晓。今日更是在重伤下,还能一人敌得本家三十三位长辈。


——然而这竟是卓绝得过了。偏锋离鞘,无人掌得住。既然掌不住,那便索性将这利刃断了熔了,以防哪一日朝着自己来。世间纷纷然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夷陵老祖作起由,迟早也会有其他起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蓝启仁声音沉沉,“你我见得忘机好,旁人不一定见得他好。纵使在这云深不知处,也不得免除私心和欲念。”


蓝曦臣眼下发酸:“忘机偏偏又是最骨鲠。”


他太锐利又太年轻。上面有兄长和叔父担着,下面有门生敬着惧着。没有真的输过,没有真的疼过,没有真的被逼到毫无退路过,没有无可奈何过。所以怨不得他不知怕,不知退,不知藏锋,认死了一条道就明晃晃走下去,哪怕尽头是玉石俱焚,至死方休。


蓝启仁长叹一声:“你待如何。”


“亡者已去,纵是偿再多生者的命,也追不回。但忘机手上没有人命。背逆,伤人,合该受罚。但如是当真论罚,也应是逐出门墙,而非生受这三十三鞭子!”


同样年轻的蓝氏宗主,长长地拜伏下去。


“先生常年在云深不知处掌学,德高望重。还望借先生高名,为忘机通融!”


蓝启仁凝视他半晌,方道:“你这是认准了我。”


蓝曦臣道:“世人皆道先生固执,不知变通,涣却知先生理应是最懂周容的。教学从来都相生相长,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1)。困则思变,变则通,通才能久(2)。若先生当真是不知通变,何来掌学云深不知处数十年?何来教得我和忘机?再则,徇私枉理固然不可,涣忝居宗主,这等道理自是懂的,故而不言忘机不当罚,只言忘机不当死。又则,且不论世间向来是大义一事最难辩,各人的义都只是各人的,不是旁人的。纵是这世上当真有大义,又要以至亲殉大义,或许有人做得,我却做不得!”


他再复深深叩首:“涣为姑苏蓝氏宗主。但于此之前,亦为兄长!先为人!”



烛火噼剥一声爆响,径自熄了,只留一缕淡淡的青烟。已是深夜,窗纸外却有光亮透进来。原是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无声无息,在地上已经积起干净完整的一片。


蓝启仁淡淡道:“而今这境地,怕是不允你做不得。”


“叔父!”蓝曦臣恸声。


蓝启仁抬手止了,复道:“方才有两言,说得甚好。”


蓝曦臣不解其意,只得接道:“涣不敏,望先生明示。”


蓝启仁沉声道:“其一,先为人。欲做事,先为人。你做得甚好,忘机也做得甚好。其二,你自知为姑苏蓝氏宗主。忘机骨鲠,将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而今全落在你身上。你却始终记得自己是宗主,没想逃,没想躲。甚好。”


蓝曦臣苦笑:“身为宗主,放任事情至此,总得担一份。更何况我纵是想躲,又能去哪里呢?左右不过早一时晚一时的事罢了,逃不过去的。”


蓝启仁沉了脸色,喝道:“你也知是你放任!”


蓝曦臣惊得一抖。他自幼生养于名门世家,心性温和,端方雅正,素来是名士楷模。纵使当年火烧云深,他携书卷出逃落难时,都未曾遭过如此面斥。


蓝启仁道:“你知为人,我便不知?你方才问我可否为忘机通融,自然可以。只要留得人在,这世间并无真正‘不可以’之事。只是你且想清楚。明日我当众为忘机求情,你听了我的。且不说瓜田李下之疑难辩,之后你我所言再无人信。在旁人看来,更是你心下无主,能听得旁人的。”


“你掌宗承族,自己心下要拿定拿稳了!不得随意听旁人的,不得放任旁人。我如此,忘机也如此。”


看蓝曦臣一时怔然,他接着问道:


“你且告诉我,不夜天那一晚后,忘机护魏婴御剑离去,你做了什么?”


蓝曦臣道:“我……恢复灵力,回到姑苏寻求支援。”


蓝启仁冷声:“那时候,你为何自己不先去寻人?”


“我……”


蓝启仁定定看着他,道:“为何要等?为何要回云深不知处?为何要同我,甚至其余人一起去拦他?为何要让更多的人知会这件事情?现下想要余地,当初为何一步步地将余地越走越窄?”


蓝曦臣茫茫然,道:“我……”


蓝启仁复道:“你自己想想。你们二人骨肉相亲,一同长大,一同习修,世人皆称双璧。你灵力耗竭,他灵力不耗竭?你当真就寻不到他?当真就打不过他?”他声音嘶哑,“你手软了!你不敢!你不忍心对他出手!”


他厉声喝道:“你不敢,就把处置他的权力留给了别人!”


“现在知道要回旋,要周容。当时为何要把那最大的余地让出去!”

 


一声当头棒喝。刹那间竟有冰凉的眼泪,沿着脸颊直落下去。

 


见他如此,蓝启仁稍微和缓了语气,接着道:


“知道可以回旋,可以周容,你比忘机到底清楚些。万事皆有度量,皆有规矩,但万事皆是活法。只要人还在,就没有什么当真是‘不可以’的。而今事情一步步退逼至此,最后的周容便是那最后的罚!”


蓝曦臣怔怔道:“先生是要我去亲手执罚。”


蓝启仁厉声道:“休忘了!你是忘机同胞兄长,是蓝氏宗主,有权掌最高的罚!好好地拿稳了!你去亲手执罚,就能把握那个度,让他活下来!最大的周容是让人活!”


戒鞭之狠,在于灵力灌注,不使真力,则无法拿起。一鞭破肌肤,两鞭透血肉,三鞭断筋骨,七八鞭下去灵脉俱毁。正常下来,十鞭足够生生打死一名修士。纵是万幸不死,也再无法习得修仙之术。


蓝曦臣轻声道:“我知。”


蓝启仁道:“‘身为宗主,放任事情至此,总得担一份。’是,确然如此。忘机骨鲠,年纪轻不知事。你是宗主,也同他一般?你是兄长,就由着他来?这所有的罪责里,着实该当你也有一份。”


蓝曦臣默默垂首,道:“我当替忘机领罚。”


蓝启仁沉声道:“然,无人罚得宗主。此下要记住,忘机这是把本应落在你身上那份一起担了!”


蓝曦臣声音极轻:“是我对不住忘机。”


蓝启仁问道:“而今我问你,家规《上义篇》第七则是什么?”


蓝曦臣虽不知他是何意,还是答了:“君子不贰过。(3)”


稍稍一怔,他似是反应过来:“此下,我和忘机当戒惧,不得再犯。”


蓝启仁却只摇了摇头,淡淡道:“若是人人能做到,也就不必写在规训里了。正是因为无人能做到,才须得写在纸上,刻在石头上,时时提点,时时自省。有此心念已是不易,但做不做得到,终究两说。你和忘机及冠未久,尚未而立,之后的路还很长。这不是你第一次放任,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不是忘机第一次莽撞,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皆是人之常情,避不过的。若是刻意强自去避,反失了常理,便是无心无情人。”


蓝曦臣默然。


蓝启仁道:“当日你继姑苏蓝氏宗主之位,同忘机说什么?”


蓝曦臣低声道:“你我兄弟,同气连枝,兴灭相依。”


蓝启仁微一点头,道:“你从来都是中正,忘机是那偏锋。你失手了,放任了,忘机替你担着罪,担着怨,担着罚。忘机秉性刚且利,你须得顾着他,护着他,莫教他折了,最后保住他。”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宗主,雪光夜色下青年人的眉眼极清楚又极模糊,某几个瞬间,竟像极了自己的兄长。


同气连枝,兴灭相依。


他叹一口气,示意蓝曦臣起身,最后道:


“要想始终顾得住他,你得把自己先坐稳了。你若是坐不稳,失了这位置,更没人护得住他。他自己也不行。”

 



次日执罚在辰时。夜雪已停,树梢与檐角是一色的白。刚开蒙的幼童不准允观刑,也不知发生过何事,只仍旧如往常一般,随着报时辰的钟声,琅琅念着念惯了的调子:


“食时辰。
 坐卧不知原是道,只么忙忙受苦辛。
 认声色,觅疏亲,只是他家染污人。
 若拟将心求佛道,问取虚空始出尘。”(4)


琅琅童声里,蓝曦臣握紧手中的戒鞭,朝宗祠深深地拜下去。


身后蓝忘机几乎是被两名门生架进来的,他早已站不住,旁人一放手,就直接脱力地软倒下去。


“今有姑苏蓝湛。

 不辩是非,忤逆尊长,伤我族人。

 当请戒鞭,着重责。

 伤人则还,计得三十三次。

 姑苏蓝涣掌罚。云深不知处监。”


他看向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几乎压抑不住声音中的悲恸。


“可有分辩?”


蓝忘机已经发不出声音,从他角度看去,只堪堪辨得出唇形。


“认罚。”

 



初雪的姑苏极阴极冷。飞溅的血和着眼泪一道淌下去,经风一过,全成了冰。


三十三道戒鞭责毕。血肉尽裂,肌骨俱损,旧伤迁延十余年。


经络未断,灵脉无伤。


END


【注】


(1)语出《礼记·学记》: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故曰:教学相长也。

(2)语出《周易·系辞》: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3)语出《论语·雍也》: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

(4)语出南北朝志公禅师《十二时辰颂》,辰时这段我又暗搓搓地删了一句……(每天都在瞎jb魔改)


【又记】


我流日常不走寻常路的脑补产物,从另一个角度想老蓝。他是长辈,是过来人,理应见过更多,知道如何去走得更远,如何才能走得更远。

他们那时都才二十岁出头,没有谁是天生就做得好的。蓝大掌不住,汪叽太骨鲠。每个人都要付出点代价,才真正记得住东西。

蓝大没挨敲,也挨不了敲。但他亲手敲汪叽带来的戒惧惊慎,远远大于真的敲在他身上。

搞这篇的时候,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谜の一句:“一门父子三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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